方皇后连忙连声将行昭唤过来,轻轻揽在怀中,正想开口说话,耳边却响起小娘子低低柔柔的声音。
“临安侯说了很多,他说他一步错步步错,错得离谱。阿妩没说话,心里头却在想,是啊,一步错步步错,错到最后就像被逼上梁山,再也收不了手了。阿妩心里知道,却不能原谅他。母亲因为她的错处,失去了生命,临安侯却只是说一句,他错了,就想将事情了结了。这不公平。”
方皇后心头一滞,愈发觉得贺琰无耻无信。
对着历经苦难,年幼的女儿忏悔,就像将千钧重的担子放在小娘子的肩膀上,让小娘子陷入迷茫与挣扎,陷入自我厌弃与道德否定。贺琰想要忏悔,他直管对着贺太夫人、应邑、还有阿福的陵寝忏悔去吧,世间只有这三个女人能无怨无悔地原谅他所做下的一切。
行昭抿了抿嘴,口里涩涩的,像是黄连的味道,更像是淬火之后的火辣,轻轻抬起头来,眼睛眨也不眨,细声细气地继续说道:“姨母,阿妩没有办法原谅他。”
一句话轻飘飘的,像一张薄薄的透亮的桃花纸从木案上随风跌宕地飘落下来,重叠在满腔的心事上,然后心事就变得愈加沉甸甸。
没有办法原谅他,心里头却在打着鼓,事实和理智却清晰明白地告诉了小娘子真相与对错。
方皇后喉头像被什么塞住了,说不出话来。
抬起头,正好看见凤仪殿正殿的窗棂外,天际黑沉沉的,铺天盖地的灰黑压在大地之上。
方皇后心里头在想,这个夜可真是长啊,小娘子费力地走啊走,走啊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旭日东升呢?
若说定京城里的五月还只能叫做初夏,那么一进六月这道门槛,日头便见天儿地涨了起来,晌午时分走在狭长的宫道里,只能感觉脚底板在烤火,头上在冒火,一抬眼还能见着个红彤彤的火球在散发着火辣辣的光。
凤仪殿里老早就用了冰了,将从冰窟里运出来的冰砖安安稳稳地躺在炕桌下,高几下,木案下,凉气儿滋滋地直冒,外殿的粗使宫女们一天里头最期盼的就是能在黄昏时分进内院里来喝碗银耳莲子羹,或是冰凉沁人的绿豆汤了。
应邑的三日回门,是直直往慈和宫去的,连凤仪殿的门口都没过,方皇后没说什么,倒是陈德妃颇为微词,碍于顾太后,也不好太说话,只是有几句闲言碎语传出宫门,“...长嫂如母,左右是方都督不对,不该在大喜时候去搅局,可方都督是什么个性?还能叫他让着冯大人不成?这就连凤仪殿都记恨上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让她如愿以偿,嫁进冯家的...”。
行昭想,凤仪殿都听见了这些话头,慈和宫没道理听不见,大约是应邑手里头那封信不见了的缘故,近忧尚在眼前,便也顾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了。
宫里头的岁月,只能日复一日地过,方祈时不时地带着行景过来请安,前方西北的战报也是经由秦伯龄的手传进来了,形势一片大好,倒叫皇帝乐呵了一连好几日,偶尔在凤仪殿里头见着行昭,便伸手捏捏行昭的脸,口里笑呵呵地说话儿:“...你哥哥不像阿琰,倒像方祈,你还不知道你哥哥活捉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吧?”
行昭便捂着嘴笑,口里直说:“总不能有个三头六臂,三眼五耳吧?哥哥哪里是英勇啊,哥哥啊,纯属就是运气来了。若说英勇,舅舅、秦将军还有梁将军才是真正英勇的,哥哥也就是仗着有您撑腰,才敢啥也不懂地放手大干。民间可有句俗话,不和新手赌牌,不和老手过招。哥哥才上战场的,自然有您庇护着的运气在,可舅舅,梁将军和秦将军可就真真是老手了...”
行昭连说两个梁将军,皇帝的脸色却一点儿没变,笑着转身同方皇后告状:“朕还以为小娘子能谦虚谦虚,结果一句话说出来,既没否认扬名伯的功绩,还连带着叫朕要记起平西侯的好处来!”
方皇后哈哈笑起来。
这个时候并不是避讳功高盖主的时候了,虽说树大招风,可树小了,别人砍起来也方便得很!
皇帝没说将人马从方家老宅撤去,方皇后却更加安心了。
日头渐渐上来了,除却行早礼,就连淑妃也不太往凤仪殿里走了,倒是欣荣这些时日走得勤,方皇后还特意让人收拾了一个空闲的小苑出来给欣荣留着住——欣荣她怀孕了。
“...阿至心里慌,我那婆母也心里头慌,隔三差五地端着鸡汤糕点过来,公主府哪儿还能缺了她老人家的鸡汤啊。从王家到公主府就是坐马车也得坐上一炷香的功夫,如今日头这么大,若是婆母在马车上头闷出病来了,我倒成了罪魁祸首,索性避到您这儿来,既清净还舒坦。”
欣荣靠在软缎上,手里拿着一串水澎过的西域葡萄,紫澄澄的葡萄被俏美人儿含在嘴里头,倒是别有一番奢靡。
方皇后手里头拿着册子校对,先抬头吩咐行昭,“...再加一对象牙铜漆篦子,让内务府做一水儿的红木家俱,正堂里头的寓意多以五子登科这样的好意头为主,里间的隔断、雕栏还有炕桌,就用石榴报子这类的图案吧。”
行昭低头,手里拿着笔唰唰地将方皇后说的都记下来,小手拿着笨重的紫毫写不快,便嘴里头细声细气地默念复述着,倒把欣荣看笑了。
“蒋姑姑在您身边儿您不用,凤仪殿连十几岁的小宫人都没进来过,您倒放心阿妩给您打下手。”囫囵说着话儿,将葡萄籽吐在了粉彩小碟里,笑眯眯地又说:“让王嫔去定老二的聘礼不就好了?您一天到晚操心倒操了个没完了。”
“那葡萄可是冰水澎过的,你不许多吃。”方皇后校对完册子,这才腾出空来,一头将册子递给行昭一头止住了欣荣的动作。
“小娘子过了七夕就准备去崇文馆习课了,前些日子课业耽搁了,这是找了空儿就让她写写涂涂,免得到时候被常先生骂。你小时候可没被常先生少骂,要不是描红没写完,要不就是琴律弹错,要不就是明明是要背《论语》,你一转话头就背上了《三字经》。”
方皇后笑着说,倒把欣荣羞了个大红脸。
欣荣不依,笑嘻嘻地看看还拿着册子在奋笔疾书的行昭,也不避讳了,索性先岔开话儿来,转过话头:“...您还记得应邑一巴掌给冯姐夫拍过去的那档子事儿吗?”
行昭笔头一顿,支愣起耳朵来听。
方皇后笑着抬抬下颌,示意欣荣继续说下去。
“三姐自小就是个脾气爆的,哪儿晓得冯姐夫的脾气更爆。成亲第二天,也不晓得为了什么,冯姐夫就将三姐身边儿的一个丫头打得半死,三姐不依,便梗直了脖子要进宫来告状。不过我听说,三日回门后,慈和宫那个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欣荣朝着西边努努嘴,手里又提了提葡萄串儿,想了想又放下了,终究是舍不得,又提起来摘了一颗下来,看看方皇后缩着脑袋一笑。
成亲第二天,不就是应邑还约了贺琰见面的那天吗?
被冯安东发现了?绿云盖顶,都盖到自个儿鼻尖上头了,爆发了?忍不了了?
“人也是她执意要嫁的,嫁了之后又整出这么多幺蛾子出来,真是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欣荣边嚼着葡萄,边撇撇嘴,“肚子都显怀了,八姐上回做满月酒,我看见她,肚子尖尖的,看起来不算太大,但是也能有个四五月份了吧?虽说是三个月之后人就安生下来,可也禁不住她这么折腾啊...都敢怀着孩子嫁人,怎么就嫁了人之后又和别人处不妥当了呢?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叫人摸不透...”
方皇后笑出声,行昭也咧嘴笑。
欣荣长公主的个性与行明倒是十分相似,只是欣荣比行明更聪明,行明却比欣荣更梗直。
想起行明来,行昭心里头悬吊吊的,就怕因为她这桩事情叫太夫人厌恶了行明,前世行明是自毁名声,嫁了个家无恒产的学生,今生行明避开了那桩祸事,若是还因为她...
想想太夫人不许行明来见自己,再想想二房在侯府的处境,行昭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方皇后,方皇后沉吟片刻,才这样说:“...小娘子今年十二岁,也不算太着急说亲事,到时候让欣荣也好,八娘也好,都四处去想想有没有好人家。若真有个挺好的人家,贺太夫人她顾忌这颜面,也不敢太苛刻,到底是庶子家的事儿,嫡母怎么办别人都有话说。”
行昭想一想,便将这件事儿暂时搁在了心底里。
“三娘向来做事情随心所欲,今儿个看顺眼了,明儿又看不顺眼了,常常也是有的...”方皇后神色恬淡地笑着应和话儿。
这厢正说着话儿,蒋明英低眉顺目地进来了,说是,“梁夫人过来同皇后娘娘问安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