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谷玉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能把话题转开,请几人登楼。
因为筵席设在了第九楼,所以四人要从楼外的楼梯登楼,楼梯狭窄,只能让两人并肩而行,李玄都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让陆雁冰和谷玉笙走在前面,而他和秦素走在后面。
自从两人有了足够的默契之后,有外人的时候,便常常会眼神交流,此时有谷玉笙在前头,两人也不好说话,于是李玄都便不断望向秦素,秦素见他似有得意之色,好像在问她刚才的一番答对如何,便眨了眨眼睛,意思是李玄都又开始得意吹牛皮了。
李玄都不以为意,也眨眨眼,秦素虽然没有猜到全部意思,但也大概明白李玄都是在说她爱脸红又拙于口舌的毛病,秦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前面的谷玉笙和陆雁冰稍稍侧目,陆雁冰料到其中故事,她不敢去嘲笑李玄都,便对秦素不断挤眉弄眼,秦素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不过还是脸色微红,眼神飘忽,不敢再去看李玄都。
谷玉笙笑了笑,道:“四叔与秦师妹的关系倒是好得很。”
李玄都淡然道:“三嫂应该知道,大师兄、二师兄与‘天刀’都是有交情的。”
谷玉笙虽然是在与李玄都说话,眼角的余光却是撇向秦素,道:“如此说来,倒还算是世交了。难怪二伯一力推荐四叔出任天微堂堂主,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候开辟北海的商路,便是易如反掌了。”
李玄都不由一怔,他是真不知道二师兄推荐他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事,然后立时反应过来,谷玉笙此时说这话大有挑拨之意,分明是说他是为了补天宗和“天刀”秦清的关系才刻意交好秦素,就算秦素不信,也难免在心中生出芥蒂,未必能把李玄都如何,却是十足的恶心人。机心如此,她会干出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玄都不由向秦素望去,秦素却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甚至还主动握住李玄都的手掌,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
李玄都心思大定,道:“二师兄未曾与我提过此事,也许二师兄和老宗主有什么其他考量也说不定,非是我能妄自揣测。”
谷玉笙轻笑一声,转过头去。
说话间,四人来到顶楼,此时楼内已经准备得当,却不是常见的圆桌,而是效仿古礼,实行分桌而食,一人一几,跪坐,案几两旁分别有侍
女持白玉酒壶斟酒,持象牙长箸奉菜,筵席两旁有众乐师奏乐,中间有舞姬起舞,以作助兴。
毕竟是上千年的传承,且不说观海楼本身,就是这番布置,已然有了王侯之家钟鸣鼎食的气派,这些侍女明显是花了许多心思,宽袍大袖,头上珠翠,宛若江南仕女,若是斟酒奉菜,一手轻撩大袖,好似红袖添香,说不出的雅气,若是不说,谁又会觉得她们只是侍女,恐怕要当成寻常富户的小姐。
谷玉笙主动道:“请四叔上座。”
李玄都谦让道:“三嫂为长,理应上座。”
谷玉笙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好上座?”
李玄都摆手道:“三嫂此言差矣,我清微宗对于男女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既不以男为尊,也不拔高女子,如今三嫂代宗主主持宗内事务,自当应该上座。”
谷玉笙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既然四叔如此说了,我作为半个主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玄都含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谷玉笙袅袅婷婷地走向上首位置。
李玄都与李如意在左手边坐了,秦素作为客人,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陆雁冰则坐在秦素的下首位置。
随着主客入座,奏乐声起,彩衣舞女开始起舞。
至于菜式,更是琳琅满目,叫的上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山上走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各种精巧心思,应有尽有。
李玄都拿起一双象牙的筷子,又看了眼旁边玉质酒杯,道:“真是好大的排场。”
谷玉笙道:“迎接四先生,不能不用心。”
李玄都笑了笑:“李玄都何德何能,不敢当如此。”
“如何当不得?不管怎么说,四叔对于清微宗还是有功劳的。”谷玉笙右手三指捏住酒杯,左手稍稍探出宽大袖口,以中指指尖轻轻托住酒杯的底座,轻声道:“我敬四叔一杯。”
李玄都没有拒绝,举起手中酒杯,与谷玉笙遥遥相敬之后,各自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谷玉笙用手绢擦了下唇角并不存在的酒渍,轻声道:“说正事,四叔与六叔约斗于望仙台上,不知四叔有几分胜算?”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六师弟天纵奇才,若论资质,我也好,三师兄也罢,都比不过他。我听冰雁说起过,这几年来,他刻意压制境界,上次在丹霞峰上,不过稍败一
招而已,此番回去应该能再上一层楼。反观我,自从天宝二年坠境之后,一身意气损耗殆尽,蹉跎四年之久,实在比不过六师弟。此次约斗,恐怕败多胜少。”
谷玉笙笑道:“四叔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李玄都笑了笑,并未答话。
一场筵席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在席上,谷玉笙妙语连珠,倒也不显得气氛冷落,散席之后,她在观海楼的第七楼给李玄都和秦素安排了房间。
从九楼下来,再上到七楼,陆雁冰笑嘻嘻说了一句“暂借素素一用”之后,便拉着脸色微红的秦素去了另外的房间。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有人替他提前掌灯,十几支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房间中铺设有名贵地衣,以三叠式屏风隔开内室外厅,屏风上绘有松鹤沧海。
內间是卧房,有床帏云榻,榻上放置有一张小桌,桌上有纵横十九道,檀木的棋盒,黑玉与白玉雕成的棋子。
外侧是书房和客厅,靠门的外厅位置有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也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堪称包罗万象。靠窗内厅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桌上茶碗中泡着上好的清明雨前茶。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紫檀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笔架、镇纸、笔缸和各色清供,笔是紫豪,纸是宣纸,砚是芦砚,墨是名家落款,一块墨便要三百两银子,琳琅满目。
李玄都大概扫了一眼,手指轻轻摩挲过文案的桌面,仅就这一个房间,少说也要五千太平钱,一座观海楼又是多少钱?
李玄都推窗而望,在夜色明月之下,可见沧海,甚至风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湿润气息。然后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他在仙剑山庄时开始写的东西,不过还不完善。他将这本册子摊在桌上,往砚台里倒上些许清水,开始磨墨。
他有些话想要对老爷子说,把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告知于那位高居清微宗之巅的大剑仙,于是他将这些话付诸于笔端,然后在觐见老爷子的时候,将其亲手交到老爷子的手中。
至于这些肺腑之言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李玄都自己也没有把握。
尽人事,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