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醒一睡,一白一黑,一阳一阴,阴阳相济,方是正理,故而人不可无眠。就算是江湖高手,也要浅睡,修养神魂。纵使到了极为高绝的境界,至多是以打坐入定替换睡眠。若是日夜不休,时间一长,会使得神魂损耗极大,继而神魂萎靡,精神不济。就如辟谷一道,并非不吃,而是不吃五谷杂粮,以餐风饮露替代。
不过一两天不睡,倒是不算什么。别说江湖高手,就是普通人,熬个一宿也不算难事。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李玄都和贾文道两人干脆就在大堂中枯坐,说些江湖上的逸事。贾文道见识极广,又有意在话语上迎合李玄都,两人说得也算投机。
李玄都干脆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剩下的明前,煮了一壶茶,贾文道这次没有推辞,两人对坐饮茶闲谈,一直谈到夜半子时。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声响,却是又有人叫门。
此时客栈大堂的门开着,两人转头便可望到院门,睡得朦朦胧胧的小伙计不知从哪钻出来,开门去了。
片刻后,一行人进了客栈,却是一伙朝廷中人,多是穿戴甲胄的甲士,为首的是两名身着锦衣的公子。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自从帝京一变之后,他在朝廷那边就挂上了名号,不是反贼胜似反贼,甚至江湖上有传言说在皇帝的御书房中有天子亲自题写的三大反贼,分别是:邪道圣君、天公将军、紫府剑仙。且不论是真是假,李玄都能与澹台云、唐周并列,都觉得自己是高攀了。不管怎么说,邪道圣君澹台云可是自立一国与大魏朝廷二分天下,天公将军唐周的青阳教亦是纵横数州之地,李玄都之所以能与他们二人并列,想来是内忧大于外患的缘故,对于那些权贵而言,丢失国土不算什么,百姓遭殃也不算什么,可要施行新政夺取他们的权势,断了他们的财路,那就是生死大敌了。
至于贾文道,他本就是无道宗之人,也是西北大周之人,与朝廷中人自是水火不容,见到两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不由嘿然一声,眼神不善。
其中一名锦衣公子扫视一周之后,问道:“人呢?”
小伙计在一旁怯怯缩缩,不敢答话。
李玄都代为开口道:“今日客满,已经没有上房,还要委屈几位官爷了。”
锦衣公子微微皱眉。
一名身披甲胄的将领摘下头盔夹在腋下,脸色漠然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把客栈腾空,然后准备酒肉,酒要
最好的酒,肉要牛肉。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有人胆敢抗命,杀无赦。”
这番话可谓是杀气凛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民不与官斗,也不是什么大事,腾房就是了,可江湖中人不一样,极为讲究面子,被人砍了一刀或是刺了一剑,那都是小事,完全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如果被打脸,在找回面子之前,就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大仇。
这房自然是不能让的,无论是正道中人,还是邪道中人。
贾文道冷哼一声,便要起身。他在贪狼王面前唯唯诺诺,在李玄都面前伏低做小,可这些都是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并不意味着他是什么好脾气,他的手上也是沾了不少人命。
就在这时,李玄都抬起手,示意贾文道稍安勿躁,然后说道:“官爷应该知晓,私杀耕牛乃是大罪,所以想吃牛肉,要看运气的,若是哪家有牛病死了、摔死了、老死了,这客栈里才有牛肉可吃。”
将领怒极反笑,取下腰间的腰刀狠狠拍在桌上:“如今世道,人命如草芥,人可杀得,牛却杀不得?我问你,这个,能不能吃到牛肉?”
李玄都点头道:“能,官爷自己找牛杀牛就是。”
将领又将自己的头盔放在桌子上:“那这个呢,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亦是点头道:“能,不过要犯国法。”
将领将头盔和腰刀放在一起:“这个加上这个,能不能吃牛肉?”
李玄都淡然道:“如此说来,官爷是要带头违犯国法了?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按照大魏律法,私杀耕牛乃是死罪,私自买卖牛肉也是重罪,不知你有几颗脑袋可砍?”
贾文道嘿然道:“李先生,这等朝廷,这等官员,大魏焉能不败?你还与他废话什么,他非但不会领情,还要恼怒于你,要我说,一刀杀了便是,一了百了。”
客栈一楼,气氛凝重。
将领怔了一怔,拔出腰刀,大喝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这一声极为雄浑,震得梁柱之上有灰尘簌簌落下。
若是换成寻常江湖武人,怕不是要被这一喝震得失魂落魄、气血翻涌,可李玄都和贾文道却是浑然未觉一般,甚至贾文道手中茶杯的茶水都没有摇晃半分。
李玄都平静道:“我们是过路之人。”
就在此时,楼上之人也早已被惊动,背着巨刀的王虎禅闷声闷气地走下楼梯。在他出现的
一瞬间,所有甲士都按住了刀柄,那位拔刀而出的将领更是杀气腾腾。
先前开口的锦衣公子伸出一手,轻轻下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嘴角微微上钩:“你们这是要造反?”
李玄都将手中茶水往地上一泼:“扣帽子?”
锦衣公子微笑道:“就是扣帽子,如何?”
然后他上身微微前倾,冷冷道:“你们敢跟朝廷做对?”
贾文道不由笑出声来,王虎禅也跟着咧嘴一笑。
锦衣公子轻叹一声:“都说侠以武犯禁,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学了几个庄稼把式,便觉得自己天下无敌,觉得自己可以傲王侯、慢公卿。见到官府中人就摆出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可笑不可笑?”
李玄都亦是轻叹一声:“这话不能算错,可要放在前些年的时候来说。”
锦衣公子笑了一声,不是冷笑,不是假笑,而是真笑。就像是听到了“皇帝金扁担”的笑话,真是被逗笑了:“这里是芦州边境,是荆楚总督的地盘,我们知道这座太平客栈是太平宗的产业,可太平宗又如何?还不是封山不出?”
跟随在他身后的众多甲士也跟着笑出声来,尤其是那名摘了头盔的将领笑得最为大声。
贾文道却是收敛了笑意,轻声道:“李先生,不劳你亲自出手,就让虎禅出手吧。”
李玄都似是自问:“不过是口角而已,就要杀人?”
贾文道笑道:“李先生,如果我们两个只是普通客人,敢于如此顶撞他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身首异处了?死了还要被人骂上一句‘不长眼,招惹不该惹的人,自己找死。’反过来说,他们来顶撞我们,我们把他们杀了,也是一句‘不长眼找死’而已。说白了,江湖厮杀,拳头大才是硬道理,只能怪他们不长眼,主动来招惹我们,老天爷都不救自己寻死之人。”
贾文道的这番话没有避讳一众人等,除了两位锦衣公子之外,其余人尽皆色变。
因为这话已经很明显了,贾文道不是什么只会一点庄稼把式的江湖中人,很有可能是真正的江湖高手,而且不止一位。
说话的时候,王虎禅已经拔出巨刀,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那名将领的头颅已经打着旋儿飞起。
贾文道冷笑道:“不用你扣帽子,正所谓杀官等同造反,如果平白担了罪名那是污蔑,索性帮你一把,坐实了这个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