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分阴阳,世道分黑白。
阴盛则阳衰,朝廷官府衰弱,对于地方上的掌控就会有所空缺,而这部分空缺不会一直空着,而是会有其他势力填补进来。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每个大城中都有丐帮,具有很大势力,帮助官府打探消息、搬运尸体、清理垃圾、看管闸门,做些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或是有手艺的,不外乎是假扮卖身葬父、公孙落难、假装残疾等手段,说是乞讨,实则是骗术。丐帮的头目都算半个“官面”上的人,有象征官府授权的信物。其头目拥有对地下群丐生杀予夺的绝大权,平日里他们坐享群丐供奉,生活奢华,不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往往还坐拥多房妻妾,生活享用和富商大户无异。在总头目之下,各级头目分居城内外各处破庙烂祠之中,各自划有地盘。畛域分明。各堂口上的乞丐不得越界乞讨。外来的乞丐亦得在总堂口挂号才能乞讨,否则轻则打一顿驱逐,重则打死之后绑上石头沉江。
仅仅是琅琊府府城一地,便有挂号乞丐五千余众。
丐帮只是帮会之流,再往上,还有大小门派,以及如一方诸侯的江湖宗门势力。大魏立国之后,实行禁海之策,等同大魏朝廷主动放弃了四方海域,于是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补上了这块空缺,分别占据了北海、东海、南海,发展船队,垄断海贸,由此兴盛。
而且宗门兴盛与朝廷也是息息相关,当年皂阁宗之所以会发迹,是因为金帐汗国入主中原,杀得血流成河、尸山血海,这才让精通炼尸法门的皂阁宗大为兴盛,随着战事平息,皂阁宗的衰弱也就在情理之中。前朝之时,对于正一宗一再加封,使得正一宗号称天下道门之首,极为势大。本朝时,便对正一宗屡加打压,使其地位势头有所衰弱,神霄宗被朝廷一再加封,由此得以雄踞荆州。
如今随着朝廷一再衰微,不断露出“空缺”,宗门和世家豪族不断填补这些空缺,代为行使部分朝廷权力,由此形成的局面便是朝廷弱则江湖强盛,发展到如今,朝廷在某些地方不得不与地方豪族合作,才能稳住局面,在江南尤为明显。
荆楚总督号称掌管三州之地,分别是:芦州、楚州、荆州,可在这三州之中,荆楚总督对于荆州的掌控最为薄弱,因为荆州乃是数州通衢之地,北连江北,南接江南,又与中州、秦州、蜀州毗邻,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实在难以彻底掌控。而云梦泽号
称八百里云梦,茫茫湖水,岛屿无数,当年大晋鼎盛时,曾在此处编练水师,也许还能完全掌控,如今且不说大魏朝廷暗弱,只是水师一项,便已经废弛近百年之久,实在不值一提。
于是李玄都等人的大船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于云梦泽的万顷碧波之上,不见追兵,也不见什么阻拦。这也是当初李玄都在芦州被荆楚总督府的兵马封路之后立刻决定转道荆州的原因之一,荆州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四通八达,在这里找人,多少都有些海底捞针的意思。除非荆楚总督能在这个时候将荆州的地方势力全部动员起来,其中为首的便是神霄宗了,可如今的神霄宗,正陷于三玄真人和凌冲道长的内斗而不能自拔,哪里还会来管别人家的事情。
赵良庚也已经明言,在他这位荆楚总督失踪之后,整个总督衙门上下,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在内,第一反应绝对不是找人、救人,而是先要内斗一番才行,吵出个结果,到底是找人还是推举新任总督,而且赵良庚对于这个争斗的结果也有预料,多半是双管齐下,就像镇压叛乱时抚剿并用的手段,他的两个儿子还要做两手准备,一手是赵良庚遇害之后夺权的准备,一手是赵良庚平安归来的准备,在这种情境下,李玄都等人看似是冒险之举,实则却是最为稳妥的办法,足以安然离场。
听过赵良庚的一番话,李玄都并未如何惊讶,因为他在清微宗中长大,这种勾心斗角,见得何曾少了。为权力故,师徒不像师徒,父子不像父子,到头来,都变成了君臣,君要臣死,臣可死乎?
如此行船两日,还在云梦泽中。云梦泽以大江为界分为两部分,在江北的部分位于荆州境内,在江南的部分位于潇州境内,此湖也成为两州的分界线。李玄都等人因为赵良庚的变故,大船故意偏离原本既定的路线,未曾由湖入江,而是来到了潇州境内的云梦泽中。
又行了一日,已经可以看到一座湖畔小城。这里已经是潇州的益阳府境内,要一路向北,进入武陵府的境内,经由石门县返回荆州,然后沿江而上,大概一旬的路程便可抵达白帝城。
一行人弃船登岸,前往小城,先做休整,然后准备改为雇佣马车。苏云媗对李玄都笑言道:“说起潇州,玉清宁才是地主,可惜她去了齐州,此时不在潇州,紫府是从齐州而来,可曾见过她了?”
李玄都点头道:“见过了,本想略尽地主之谊,结果就被张鸾
山一封传书给召到了芦州,中途遇到了你们。”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禁自嘲道:“说是地主之谊,我这个地主也是名不副实了。”
颜飞卿接口道:“说起此事,也是我们的不是,我们本以为紫府能说动老剑神,却不想老剑神竟是这般……坚决。”
宫官冷笑一声:“江湖上有许多自诩不慕名利权位的闲云野鹤之流,在我看来,却是好笑得很,这些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权力,却自诩不喜欢权力,本身没什么名气富贵,却自诩不慕名利,到底是不愿,还是不能,到底是知足常乐,还是自我安慰,可要好好斟酌一番了。真正掌握了权力之人,哪个肯轻易放手?而且还会不断追求更大的权力,一统江湖之后还想做皇帝,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辈,可以不喜女色,可以不爱金银,甚至连‘情’字都给抛却了,却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个‘权’字。”
李玄都虽然明知道宫官是在说自己的恩师,但也无可辩驳,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宋辅臣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走路。
与李玄都并肩而行的赵良庚忽然开口道:“宫姑娘倒是看得透彻。其实地师也好,圣君也罢,哪个不是如此想?若不是为了权位,他们这般辛苦谋划又是为了什么?”
宫官轻哼了一声:“地师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圣君绝不是为了什么权势。”
赵良庚知道自己当下的处境,也不去正面硬顶宫官,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却是望向了李玄都:“紫府以为如何?”
李玄都道:“权力和责任是为对等,掌握了权力,尽到了职责,那也无可指摘,就怕掌握了权力,却不尽职责,甚至还滥用权力,这便是不可。”
赵良庚一笑道:“紫府是在说我了,那紫府觉得我这个总督,是尽到了职责,还是没尽到职责呢?”
一行人故意与后面跟随的众多仆役拉开了距离,也不怕被人听到,此时几人听到赵良庚的这番话,都沉默了。
李玄都道:“我觉得赵部堂最起码尽到了部分职责,否则我也不会故意留下赵部堂的性命。而且在如今世道,谁也任性不得,一个小小的任性,便足以让自己跌落现今的位置。”
赵良庚微笑道:“能得到紫府如此评价,我这心中也有些底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