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长街本就在内城,各大会馆也在内城,所以不怕有门禁的阻挡。
此时天色已晚,城中有负责巡城的五城兵马司的巡城甲士。
五城兵马司并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设都指挥、副都指挥、知事,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后改设指挥使、副指挥使,各城门设兵马。依大魏制度,凡亲、郡王妃父无官者,亲王授兵马指挥,郡王授副指挥,不管事。
如今兵马司隶属于兵部。兵马司初设时,街区凡有水火盗贼及人家细故之或须闻之官者,皆可一呼即应,救火、巡夜,清廉为政,不取分文。但是到后来日久弊生,始而捕盗,继而讳盗,终且取资于盗,同盗合污,不得人心。
只是玄真大长公主早已命人悬挂起公主府的灯笼,又是公主车驾,自然没有巡城兵马敢于上前拦路,连象征性的出面询问都没有一句,使得马车在守卫森严的帝京内城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了齐州会馆的大门前。
此时齐州会馆已经得了消息,不仅仅是大开中门,而且灯火通明。在门前站着一人,不是那位远在齐州社稷学宫的大祭酒,也不是正在帝京的黄石元,而是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
这在情理之外,毕竟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不在中州会馆,而是出现在齐州会馆,总有些不合情理,但在意料之中,李玄都并不意外。
从年纪上来说,司空道玄是万象学宫三位大祭酒中最为年长之人,比李道虚还要年长许多,只是李道虚不喜欢以修为强行驻颜,反而更喜欢保持老人的形象,所以两人都是白发白须的模样,倒是看不出太多年龄上的区别。
马车停稳后,李玄都独自走下玄真大长公主的马车,而玉盈本人却未下车。然后是兰玄霜、上官莞、陆雁冰、张白昼等人也随之下车。
玄真大长公主先行乘车离开。
司空道玄率先拱手行礼。
李玄都抱拳还礼,说道:“自从玉虚峰一别之后,已经有近三月光景,没想到会在这帝京城中再见到大祭酒。”
说起司空道玄,他也的确是儒门中最合适来做这个中人的人选,早在多年之前,李道虚还未迎娶李卿云而在万象学宫求学的时候,司空道玄就与李道虚交好,正因为这层关系,李玄都第一次前往万象学宫,也是直接求见司空道玄。
前后两代人的关系,就算是儒门和道门之间关系紧张,李玄都也不会慢待这位身份特殊的大祭酒。
司空道玄淡淡一笑,“紫府手上事务繁杂,平时也不好贸然叨扰,只能趁着紫府入京的机会见上一面。”
两人稍作寒暄之后,其他四人也与司空道玄见礼。其中兰玄霜和上官莞都是一宗之主,虽然阴阳宗和皂阁宗已经不复当年鼎盛,甚至可以说只剩下个空架子,但从身份上来说,还是与儒门大祭酒齐平的,所以三人是以平辈论交。而陆雁冰还不是清微宗的宗主,面对师父的故交,自
然是行晚辈礼数。至于张白昼,他的伯父是张肃卿,就更要行晚辈弟子礼了。
见礼之后,司空道玄将一行人请进了齐州会馆,因为陆雁冰已经来打过前站,所以齐州会馆中很是安静,并无其他人等下。
来到大堂之中,分而落座,司空道玄并没有谈及儒门和道门的事情,只是闲话了些琐事,诸如李玄都的婚期、陆雁冰的婚事、李道虚的近况等等,然后便起身告辞。
李玄都亲自将这位大祭酒送出会馆大门,然后转身望向身后的四人,先是对上官莞和兰玄霜说道:“你们辛苦了,早些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议。”
兰玄霜和上官莞点头应下,一起离去。
然后就只剩下张白昼和陆雁冰。
如果说李玄都将兰玄霜、上官莞视作盟友、属下、同僚,交往的时候会保留彼此的体面,那么陆雁冰和张白昼就是切切实实的晚辈了,所以只剩下三人之后,李玄都的脸色就变得严肃起来。
最是了解陆雁冰已经察觉到不妙,眼观鼻鼻观心,张白昼还一无所觉,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白昼,你来帝京城是做什么的?逛窑子么?”
张白昼一怔,随即涨红了脸,并非不服气,而是羞愧。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如果没有必要,以后不要去那等不正经的地方,把心思多用在正事上。”
“是。”张白昼低着头应道。
李玄都明白响鼓不用重锤敲的道理,挥了挥手,说道:“你这次是被旁人裹挟了,我就不计较了,去歇息吧。”
张白昼偷偷看了眼满脸茫然好似完全不知情的陆姐姐,赶忙转身离去。
最终就只剩下兄妹两人,陆雁冰还是满脸茫然,似乎根本不是她把张白昼领到满春院的,而是另有他人。
李玄都知道自己师妹的脾性,早已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也不想浪费口舌,只是说道:“以后不要领白昼去行院,就算是见世面,也要循序渐进,那些世家公子也是有了房里人才会去这等地方,白昼还是个不通男女情事的孩子,知道些什么?”
陆雁冰悄然松了口气,知道师兄不打算计较太多,连连点头。
李玄都转身向大堂走去,“我有事问你。”
陆雁冰赶忙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两人重新回到大堂,李玄都没有坐在居中主位上,而是与陆雁冰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问道:“师父他老人家……最近如何?”
陆雁冰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老爷子还是老样子,整日在八景别院闭门不出,想见他一面可难了。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座八景别院有什么好?还不如青领宫。”
李玄都自动忽略了陆雁冰的后半句,又问道:“那么宗内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陆雁冰一怔,她不是蠢笨之人,意识到李玄都的问话大有深意,迟疑道:“师兄应该问二师兄和师姑的,毕竟现在是他们当家。”
李玄都道:“如果真有异动,
必然要瞒过他们的耳目,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陆雁冰的脸色凝重起来,轻声问道:“师兄是觉得老爷子会有所动作?”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让你来做清微宗的宗主,或者更进一步,你坐在老爷子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陆雁冰又是打算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不过被李玄都提前打断,“如果你想要做清微宗的宗主,就要学会担起担子,有一个宗主该有的担当,不要说什么‘我自然是支持师兄’这样的话,这样会让我对你很失望。”
不得不说,陆雁冰了解李玄都,李玄都同样了解陆雁冰,这句话刚好打在陆雁冰的三寸上,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陆雁冰想要做清微宗的宗主,就收起那些小聪明。陆雁冰便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小心思,真正设身处地站在李道虚的位置上去考虑这件事,并以这个角度来回忆这段时间以来的所见所闻。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陆雁冰才开口道:“若说异常,也不能说没有,我们那位师叔李道师,最近有些过于安静了,就算师姑重回宗中,以他的性子,也不该如此沉寂才对,少不得要与师姑闹上几场。再有就是司徒玄略有些神秘,常常外出,师兄你也知道,无论是谁做宗主,其实清微宗中真正做主的还是老爷子,司徒玄略又是直接听命于老爷子,我觉得可能是出自老爷子的授意。另外……我听说三师兄时常会以问安的名义往蓬莱寄送家书……”
李玄都问道:“家书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雁冰压低了声音,“此事是由天机堂负责的,不过自从江湖上传出师兄要做大掌教的消息之后,天机堂中也是人心浮动,倒不是说他们敢对老爷子的命令阳奉阴违,也不是老爷子的威望不能压服他们,而是他们打量着老爷子在世的时间已经不多,开始谋求后路,毕竟他们不是老爷子,以后的路还有几十年要走,一朝天子一朝臣,未雨绸缪也在情理之中。托师兄的福气,有许多天机堂弟子暗中向我示好,想要走我的门路,这种事情,司徒玄略管不过来,也未必想管,我便顺势在天机堂中安插了些钉子。”
不必陆雁冰把话说尽,李玄都已经明白了,陆雁冰的手段说好听些叫作顺势而为,说不好听些就是狐假虎威,不过不管是顺势而为,还是狐假虎威,都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李玄都问道:“这些异动发生在老三寄回家书之前,还是之后?”
陆雁冰十分肯定道:“之前。”
李玄都脸色凝重几分,最后问道:“如果你是老爷子,一手扶持了太后谢雉,而我现在要对谢雉出手,你会怎么办?”
陆雁冰道:“如果我是老爷子,我会保下谢雉。”
李玄都又问道:“为什么?”
陆雁冰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为了清微宗的未来,如果辽东入关,补天宗就会像当年的皂阁宗那样一家独大,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与辽东隔海相望的清微宗,一山不容二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