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和陆雁冰离开师横波的私宅后,因为天色尚早,所以没有急着返回齐州会馆,而是在帝京城中闲逛,毕竟是天下第一繁华所在,又是故地重游。
说起帝京城,自然是在这儿居住了数年之久的陆雁冰更为熟悉,所以陆雁冰做起了向导,领着李玄都去了好些不错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所谓的不错地方当然不是烟花之地,而是众多商行所在。
帝京作为天下中心,天南海北的商人汇聚于此,有来往于草原的晋州商人,有关外的辽东商人,有做凤鳞州海贸生意的齐州商人,有来自于芦州的盐商们,也有做安西大秦国生意的金陵府商人和岭南商人。甚至还有从西域来的胡商,牵着骆驼,与中原人、草原人都截然不同。
正因如此,帝京城中几乎是无所不有,有草原和西域的名马,有辽东的珍珠和人参,有凤鳞州的金银器皿,有西域的香料和地毯,有安西大秦国的玻璃镜、座钟、火器,还有两京一十九州的各种珍奇物事。
李玄都一路看来,当真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两人在一处金陵商人开设的店铺前停下脚步,此处卖的是安西的香水,用玻璃瓶子装着,香味与传统的胭脂水粉截然不同,还有一种“洋胰子”,因为异香扑鼻,又名“香皂”,半两银钱一块,用精致木盒装着,巴掌大小,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安西货,而是金陵府的商家请了色目人本土制的,上面花样纹路有模有样,能够以假乱真。
李玄都拿过一块洋胰子,轻轻摩挲了下,说道:“这东西的卖相倒是比我们平时用的皂角好上许多。”
“没见识了不是。”陆雁冰不以为意道,“这些在大户人家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都是寻常物事,夫人小姐身旁的丫鬟们都会攒钱买上一块,还有那香水,连火燕都有一小瓶。”
火燕是陆雁冰的贴身丫鬟,虽然陆雁冰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大家闺秀,但身份不因性格而改变,就好比世宗皇帝,哪怕修道炼玄,该是皇帝还是皇帝。陆雁冰作为陆家的大小姐,自然有贴身丫鬟,她叫冰雁,便把丫鬟的名字改成了火燕。像火燕这样的大丫鬟,每月例银大概是二两银子,一瓶小号的香水要一两银子,狠狠心还是能买下来的。
铺子不大,老板看到李玄都穿着打扮不像什么富贵人家,就不怎么上心,此时又见李玄都用手去拿香皂,脸色一沉,便要发作。不过陆雁冰已经摸出一块银子,丢在柜台上,老板立时满面笑容,先用一杆小秤把银子称量了,再用剪子绞银子,给陆雁冰找零。
李玄都看到这一幕,问道:“我听说太平钱庄打算推出小号的太平钱,可有此事?”
有了银钱之后,老板便十分上心,抢在陆雁冰前头说道:“这位客人说的是,太平钱庄的确有此打算,毕竟称银子、绞银子太麻烦,铜钱又太重,太平钱和无忧钱的太大,平时很难用到,所以太平钱庄打算铸造一批银钱,样式与铜钱相差不多,不过少了那个方孔,按照太平钱庄的说法,暂定名
为‘圆’,以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为一圆。我听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一圆银币,总重七钱二分,银八九,铜一一。论成色,比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要好太多,差不多抵得上一两银子了。”
李玄都笑道:“掌柜好灵通的消息。”
“不敢不打听。”老板说道,“如果这银圆果真流通开来,取代银子是必然之事,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就是与银子打交道,自然是早知道好过晚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李玄都点了点头,收起那块被他碰过并付了钱的香皂。
关于太平钱庄打算铸钱之事,李玄都当然是知情的,陆夫人曾经向他提过此事,不过李玄都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又要忙于整合道门和帝京之事,便没有过问太多,让陆夫人与其他长老共商决定。如今太平钱庄已经铸造了第一批样钱,大概有五千枚左右,还未流通开来,不过市面上已经有了风声。
历朝历代,虽然私自铸钱屡禁不绝,但也不好公然放在明面上,只是如今朝廷财政败坏,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取代或者禁绝,就好似海贸,朝廷主动让了出来,自然有人填补上去,皇权不下乡,自然有缙绅、豪强乃至于丐帮之流填补皇权的空白。
两人走出这家店铺,陆雁冰好奇问道:“师兄,你刚才提起的银圆之事,能不能详细说说?”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样钱,递给陆雁冰。
陆雁冰接过这枚样钱,在手里略微掂量了一下,的确是不足一两。
大魏沿袭晋制,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一分等于十厘,一厘等于十毫。按照那老板的说法,总重七钱二分,比一两少了二钱八分,不过因为成色更好的缘故,的确可以抵得上市面上流通的一两银子。
陆雁冰又翻看了下这枚样钱,只见其通体银白,与太平钱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取消了正中的方孔,变成了一个整圆,再也不是“孔方兄”,难怪被暂定名为“圆”,简单直接。其他倒是没有改变,,在正面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是“万世承平”四字,原本的方孔位置则被两个字取代,正面是一个“壹”字,背面是一个“圆”字。
陆雁冰啧啧道:“有意思,这枚样钱上有一个‘壹’字,是不是说还会有其他面额的银圆?”
李玄都道:“还有更小面额,暂定名‘中圆’和‘小圆’。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其他便以铜钱作为补充,太平钱庄打算统一铸造配套的铜钱,一千文兑换壹圆,五百文兑换中圆,一百文兑换小圆。”
陆雁冰忍不住咋舌道:“好大的手笔。”
李玄都道:“其实太平宗早有类似想法,先前的太平钱和无忧钱都有些试探开路的意思,只是黄金不比白银,前者贵重却用得不多,后者干系重大,再加上太平宗本身内忧外患,困于形势,不敢贸然行事,只能将此事搁置。
如今我整合道门,太平宗再无外敌,便把此事重新提起,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多年的缘故,真正做起来倒是十分顺利。”
陆雁冰感慨道:“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靠着海贸生意发了财,补天宗靠着西域商路发了财,可无论是海贸的生意,还是别的商路,都离不开银钱本身,太平宗这是直指本质。”
李玄都并不完全认同,说道:“再大的生意离不开武力的保护,师父有句话说得对,要仗剑行商,否则便是他人嘴边的一块肥肉。倘使道门不曾整合,我也不曾出任太平宗的宗主,纵然太平宗有再多的银钱,也守不住。当初地师先是杀了沈老先生,又抓了沈大先生,第三步就是彻底掌握太平宗。就算没有地师,还有正一宗的张静沉,同样对太平宗有着想法。”
陆雁冰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慈航宗却是聪明得很了,早年与正一宗结盟,后来又与补天宗结盟。现在回头去看,秦宗主刚刚跻身长生境不久,白宗主就与秦宗主旧情复燃,再过不久,老天师便飞升了。大真人府之变,她又选择支持自己的两位女婿,这位白宗主每一步都走在了前头,还走对了。厉害,真是厉害。”
陆雁冰所说的“秦宗主”当然不是秦素,而是秦清,而白绣裳的两位女婿却是说颜飞卿和李玄都了,虽然秦素和苏云媗没有血缘,但师徒如父子,待到白绣裳与秦清成亲,两人倒真是成了姐妹,李玄都和颜飞卿也就成了连襟。
陆雁冰作为一棵随风摇摆的墙头草,此时对于白绣裳的佩服之情溢于言表,在她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随风摇摆,不着痕迹,就好似写文章,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相较于这位白衣观音,她的火候还差得远呢。
李玄都看破了陆雁冰的心中所想,取笑道:“你是拜错了师门,应该拜在慈航宗门下的。”
陆雁冰立时反击道:“师兄还说我?你应该拜在阴阳宗门下的。”
李玄都哈哈一笑道:“这话若是让师父听到了,他老人家该伤心了。”
陆雁冰小声嘟囔道:“老爷子才不会伤心。”
李玄都见她这副怕师父怕到骨子里的样子,心中一叹,道:“冰雁,如果有一日,我与师父刀兵相向,你该怎么办?”
“什、什么?”陆雁冰一惊,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什、什么刀兵相向,这可是大逆不道。”
李玄都望着她,轻声道:“形势使然,一边是天下大势,一边是师徒恩情,忠孝不能两全,又该如何?”
陆雁冰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真到了这一步?”
李玄都长叹道:“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这要取决于老爷子的态度,至于老爷子到底是什么态度,等到素素回来,就知道了。”
陆雁冰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望向东海方向,自语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