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机中心。

    叶铭与牛主任仿佛在散步式地走在宿舍与办公楼之间的花园内。

    小花园中本来只有一条玻璃通道用来方便通行，后面叶铭认为，既然这个花园有这么大，也不能闲着，于是就趁着一年的植树节，领着众人象征性地在花园里种了几棵树，随后就交给了园林公司，打造了一个天然花园，并且建了一个环形的玻璃长廊和两栋阳光小屋。

    他打算得很好，觉得这里可以作为大家没事干散散步，聊聊天，乃至谈情说爱的一片小天地。但实际上嘛……压根没人来，反倒是研究中心的一些“学二代”们特别喜欢这里，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小小乐园。

    现在趁着小屁孩们都在学校，那就正好作为聊天的好地方。

    “任何对某一物种群体基因的改造，哪怕是有进化的样本，我们都要报以绝对的谨慎，就更别说落在人类身上了。”

    叶铭走进其中一间阳光小屋，抹了抹凳子发现特别干净后坐了下来，望着牛主任，表情颇有些严肃地道。

    墨谷那边对基因的研究工程暂时没有作学术公开，但Y这边肯定不能瞒着。

    而且他也知道，老牛，乃至整个体系都对这个……也很关注。

    以前在地球上的对生命周期的科研成果就不说了，大家懂得都懂，要想活得久，除了基因之外，更多的还得靠现代生活条件与医疗条件。

    但现在……却不一样。

    苍蓝星那边有个智慧文明的种族拥有两倍人类的寿命不说，而且那个种族还在生物科技上极为发达，甚至目前还有证据表明地球生物与其生物具有同源性……

    你说，谁没点想法？

    “嗯，谨慎一定是必要的。”牛主任双手插着腰，同样表情严肃，他四下看了一眼，随后在叶铭面前坐下。

    “但这个诱惑太大——我指的不是针对某个个体，或者某个群体，而是站在整个人类的立场和角度。”牛主任望向叶铭，认真地道：“如果人类的平均寿命能够提高一百年——甚至五十年，乃至二三十年，这对整个人类文明生产力的推动都将是巨大的。”

    “在我们进入新的工业革命后，看似人的生产者属性降低了，但创造以及消费属性，才是今后推动人类文明进行持续进步的关键。”牛主任顿了顿：“这个你不会否认吧？”

    “我当然不会否认。”叶铭沉默了几秒后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担心的是，能不能惠及到整个人类。”

    说着他望向牛主任，认真地道：“如果成本太高，或者技术难度太大，而只能成为少数的福利……那我认为，它不应该出现。”

    牛主任沉默了下来。

    他太清楚叶铭了，这个家伙有时候好说话到你说什么他都无所谓，但真当他开始坚持某件事之后……拿枪指着都不行。

    ——再说了，谁还能拿枪指着他？

    而且……他必须承认，叶铭说得是对的。

    如果能活到两百岁变成少数人的权利，那对整个人类而言……

    许久后，他长长呼了口气。

    “那你的意思是？”

    “现在墨谷那边还在进行多物种的DNA分析，而且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不同阶段的苍蓝星人遗骸来进行分析，最好是保存完整的。”叶铭说到研究进度，表情稍稍平和了一点：“太空中只有在战舰残骸中发现遗骸，太空城废墟里几乎没有找到有价值的骸骨。”

    “只有将苍蓝星人的基因，乃至苍蓝星动物哺乳动物的基因都分析完毕，得出可靠的结论，我们才能够进行下一步。而这个时间……肯定是漫长的，且必须是漫长的。”

    牛主任微微颌首，突然问道：“那你说，太空城的苍蓝星人去哪里了？那么大一座太空城……总不可能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吧？”

    牛主任说的，也是苍蓝星废墟的一大谜团。

    根据过去接近一年对太空城遗迹的初步调查，大家一致认为，苍蓝星的太空城内是分段式封闭设计的，就算核心被干碎了，也绝对会保留下部分完好的居住区。而在过去的探测中也正式了这一点。

    那么问题就来了，那些人呢？

    没有了核心能源，人死了之后，就无疑相当于被放在了冰棺中，即便会产生自腐败，可除了部分的战舰残骸中发现了航天员的骸骨，目前并没有在太空城中发现大量遗骸的痕迹。

    就仿佛……太空城的居民，要么死了就彻底变成尘埃了，要么就是集体消失了。

    而要彻底变成尘埃……

    这样说吧，没个几万年，几十万年，怕是有点够呛。

    因此，最近盛飞的小组，正在拼了命地在废墟中找尸体，还动用了大型的切割装置，结果都一无所获。

    “不知道。”

    “……”

    “我是真不知道。”叶铭摊开了手，苦笑道：“或许是被抓了，也或许是逃离了，也或许是全部化成灰了——目前测得的太空城遗迹，最早的金属有一万年的历史，这个时间其实够长了。”

    “好吧，你说不知道我就当不知道了。”牛主任长吁了一口气，一语双关地道。

    叶铭点了点头。他知道，老牛来问他，显然不仅仅只代表他的意志。

    “但叶铭，我觉得……”牛主任欲言又止，最终凝视着他：“你就不想多看一眼，人类的文明能够走得多远吗？”

    叶铭愕然。

    “坦白说，我很想。”牛主任望着他，很坦诚地道：“不仅仅是我想，甚至目前所有支持你的人……都很想看到，也很想多看一眼，人类到底能够走到哪一步，在跨越虫洞之后，又会遇到什么。”

    “这是凝聚全人类的力量去进行星际开拓的重要原因。”

    说着牛主任便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叶铭的肩膀：“我今年就五十啦，也是现在人体冷冻还只是个扯澹技术，不然我真想把自己冻起来，看一看百年之后是什么模样。”

    叶铭：“……”

    “好了，我先走一步。”

    叶铭把牛主任送到大门口，依稀的转身中，他看到了老牛鬓间多了几丝白发。

    看得出来，这位作为集智科技，作为他与最高权力的中枢神经的Y主任，这些年来没少操心。

    回到办公室，叶铭坐在椅子上，沉默地回想起牛主任的话。

    最终，他一声长叹。

    片刻后，他拨通墨谷的电话。

    “姐，第八个亚族的蛋白，可以先在小白鼠身上试一试。”

    “嗯？直接上小白鼠？不在本地生物身上实验了吗？”

    “嗯，反正本地动物实验之后也会在小白鼠身上实验的，现在距离你们抵达苍蓝星还有七个月，提前七个月实验，你们也就多了七个月的观察时间。”

    “那……好吧。”

    电话中，墨谷沉默了几秒，随后才轻声问道：“是不是有人催你了？顶不住压力了？”

    “嗯……倒也不是，只是实验这一步迟早要走，那就干脆先走了。”

    “那……万一？”墨谷顿了顿：“我说的是，假如有效。但万一……”

    “万一不能惠及整个人类……”叶铭咬着唇，凝望着眼前的虚空。

    “那我会很平静地选择作为完整人类的命运。”

    ……（这个真的很难写的）

    挂了电话，叶铭闭上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很快便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半个月后，墨谷从版纳返回，进入她的“休假”时间——说是休假，但实际上她只在家里呆了一天，便直接回到了脑机中心，开始主持各项工作。

    而除了她之外，其余人的态度也大差不差，几乎没有人把这个“休假”当回事。

    其实大家都懂，这个长达一个半月的假期，本质上有“两手准备”——万一跨越虫洞的时候除了什么差错，那这个假，就是科考队员们与家人的最后时光。

    但能够有机会去考察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这个？

    无论是名也好，还是利也好，亦或者是单纯地对科学的追求也好，说的不客气点，这些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但他们这帮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地面上送他们去的人可不敢。

    因此，就算是2030年这个重要的新年，叶铭也无暇与家人团聚，而是全程呆在大连造船厂，与多达两百人的验收团队，对问星号进行全面彻底的检查和验收。

    2030年一月十八号，验收团队完成了对问星号的验收工作，并且进行了第一次引擎点火。

    一月十九号，飞船驾驶团队正式上船，进行第一次滞空起飞。第二天，启动高维空间膜测试。

    一月二十二号，问星号离开码头，以普通飞机的速度匀速前往西昌。

    而叶铭则搭乘了专机紧随其后。

    他不是没有要求过于问星号一起飞过去，而是……所有人都不让。这让他无比郁闷，当场便念了一首诗。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他就是那个可怜的陶者。

    随着问星号抵达西昌，早已准备完毕的一应物质与设备也被陆续运送上舰，同时，考察队也抵达了航天城，开始进行“实战”模拟。

    二月二十三号，迎着料峭的春风，问星号载着三百名科考队员，以及猪牛羊鸡鸭鱼等各种动物……踏上了一场满载着人类希望、却又前途未卜的旅行。

    ……

    “你们说，带着活的食用家禽家畜前往另外一个星际……咱们人类是不是独一份？”

    会议室内，章局长的爽朗笑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也同时笑了起来。

    “那可不一定，万一其他文明有冲着殖民去的呢？殖民的话，肯定要带这种饲养动物吧？”

    “但我们可不是殖民啊，我们是科考嘛！”

    “嗯，但这帮人，就算是去殖民，也差不多了。”

    众人的笑声中，章局长不留痕迹地看了叶铭一眼。

    这三百号人，除了职业和学科之外，男女比例也很惊人地达到了一个平衡——男女都差不多。

    这样的做法，很自然地获得了某些群体的一致好评。

    那帮人，甚至还在推特，微博等等社交媒体上给科考队和国内航天部门打call……

    但实际上……

    其实只有极少数的人，或者说指定计划的人才知道，这压根不是为了满足什么政治正确，或者取悦某些群体的。

    而是……为了做最坏的打算的！

    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这300号人，还是可以……生存，繁衍，建立文明的！

    但这个目的……是绝对不能说，甚至不能提，只能意会的！

    叶铭感觉到了章局长的视线，他从显示器上抬起头来——上面显示问星号的数据一切正常，姿态完美，正在进行不断的加速中。

    最多两个小时，问星号便会脱离地球的引力，然后进入太空，飞向遥远的YE-2023号天体，也就是那个虫洞的入口。

    当然，这中间有长达四个月的旅行时间。

    而且，这也是此行最容易出事故的时间段。

    因为漫长的旅行，又身处在狭窄的空间内……很容易让人产生各种负面情绪——这可不是以前那种执行太空任务，而是执行一趟跨越两百万光年的星际穿梭！

    因此，除了随船的心理医生随时干预之外，地面组也随时都保持联系与工作配合，甚至还将大部分的远程控制权限以及工作都交给了他们。

    让船员们沉浸在工作中，无疑是可以稳定情绪的。

    “殖民的话……那得种地建房才行。”叶铭笑着接过了话题。

    “那这活儿咱们熟啊！”章局长大笑道：“这次农院过去那么多人，本来就是直奔种地的。”

    这时，有人好奇问道：“对了，叶总，你说，这个殖民，算人类的，还是算咱们国家的？”

    叶铭顿时咳了一声。

    这个东西……他知道，但他不说。

    ——目前正有一场国际会议在召开，讨论的就是这事儿。

    但怎么说呢，目前的所有太空任务，包括这次载人穿越虫洞，都是国家出的钱——这还是只是钱，还没说技术。

    其他人真要想搭上星际殖民这车，那票起码你得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