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的一个月，江蓠忽然想起来，她儿时待过的福利院叫小太阳福利院，在雨清河上游的水江镇。

    林暮晴选了个周末，雷厉风行地带着江蓠回去寻找档案，事情很顺利，江蓠的养父母在她失踪后没有报警，而是解除了收养关系，江蓠的身份证明退回到了福利院。

    办好手续，紧赶慢赶赶上了九月开学，李梦安和江蓠都进了学校。

    为了不让江蓠学历断层，林暮晴在夜校和初中之间，还是选择让江蓠老老实实读完初中。李梦安去了望海市的普通高中，从高一开始，跟着中考美术生一个班上课。

    开学那天，江蓠混在一帮初一生中也不觉得突兀，她体型小，脸型圆软，看起来人畜无害。她不说没人知道她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林暮晴告诉她，国内外也有四五十岁到大学读书的人，年龄不能限制任何人的发展。

    江蓠听进去了，本就好学的人受了林暮晴的影响，时常捧回来接近满分的卷子。

    每一次带回来好成绩，林暮晴都会给她奖励，或是一顿火锅烤肉，或是周末一起出去玩耍，江蓠的自信心在漫长岁月中一点一点重建，从内而外地散发出新的鲜活气息。

    她长高了些，脸色褪去稚气，和人交流时能礼貌直视对方的眼睛，真诚而沉稳。这个被女娲捏得过于柔软的泥人，在林暮晴的手掌中，重塑、冶炼，一分一厘地拉回正轨。

    林暮晴没有直接给她铠甲和盾牌，而是给她一团精铁和炼铁的方法，江蓠就在指导下造出了强大的铠甲，自己穿上，去面对世界的疾风骤雨。

    只是和林暮晴待在一块儿时，大部分时间，江蓠的目光依旧落在林暮晴身上，眼眸里都带着崇拜和欢喜。

    林暮晴并不享受这种崇拜，等到江蓠不这样望着她了，把目光移开望向世界了，她会更高兴一些。

    某天两人去市立动物园玩耍，在路边椅子上休息时，江蓠又这样望着林暮晴。

    林暮晴掰她的脑袋，让她看往别处：“不要总盯着我一个人呀，怪不好意思。”

    江蓠跟她玩闹，又把头扭回来：“我喜欢看着阿晴。”

    女孩子的声音软糯、坦荡，连带说着喜欢二字，都像雨清河的水干净纯粹。

    江蓠上了两年学，倒是活学活用林暮晴教她的道理，比如要直白地表达喜欢和讨厌，如果有人让她觉得不舒服了，她如今也能像林暮晴一样大声表达不满。

    林暮晴脸上绽开笑容，被人喜欢总归是让人高兴的。她想江蓠大概是将她当成榜样或是亲人，只是江蓠总是唤她阿晴，不喊姐姐。和李梦安一样，这两个女孩子都没大没小的，直呼人的名字。

    林暮晴笑起来，捏江蓠的脸。

    江蓠任由她捏，说：“李梦安也说很喜欢阿晴，你这样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林暮晴收回手扶额：“差不多得了，夸得太直白就过了啊。”

    江蓠这才转过身去啃手里的面包。

    张翠也很喜欢阿晴，李芝也喜欢，对她们四个人而言，林暮晴是太阳一样的存在。江蓠仰头去看太阳，很光很亮，但伸手无法触及。

    高中时，班里的同学们都怀着一颗躁动的心，江蓠逐渐明白了喜欢的另一层含义，从此再没和林暮晴说过“喜欢”两个字。

    ……

    青少年长得飞快，六年过去，当初细弱的苗，如今已经长成独当一面的大树。

    江蓠考上了重点大学，学校在离望海市很远的北方，林暮晴请了假陪她去学校报到。

    出发的前一晚，江蓠睡不着觉，半夜从自己房间出来敲响了林暮晴的房门。

    这几年，她们早已经从院子里搬出去，搬进了市内的电梯房。五个人散成漫天的星，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怀着一腔希望在望海市打拼。

    现在住的房子有两室，林暮晴自作主张地把一室留给江蓠，另一室给自己。老实说，她前世不太习惯跟人挤在一块睡觉，只是前几年没条件分房间。

    而且，如今江蓠已经二十出头了，总得给人家一个私密空间。她心思敏锐，察觉到高中之后江蓠就不像以前那样挨着她，总是在中间隔出一条线的距离，睡觉也规整，睡时什么姿势，醒来就什么姿势。

    这样肯定是睡不好的，江蓠脸上的黑眼圈越发明显。

    所以，林暮晴认定江蓠需要一个私密空间，也不希望江蓠太过依赖她，搬家后就迅速分了房。江蓠有些难过，为此生了好几天的闷气，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接受了这个安排。

    那天林暮晴去参加家长会，和江蓠的同学老师介绍自己是她姐姐，坦荡自然地描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青春期情绪多变，林暮晴任由江蓠生闷气，只是雷打不动地做好吃的，买各种各样江蓠爱看的书。

    她察觉到江蓠长大后反而和她疏远客气了一些，生活用品也逐渐区分开来。

    林暮晴都没有放在心上。

    算起来，林暮晴没想到自己能在这个世界待这么久，自从进入世界后，主神一次都没主动找过她。原本她想着等江蓠成年，自己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了，但任务搁置，她连离开的方法都不清楚。

    于是就这样待了下去，回过头一看，她居然把这个世界的生活经营得很好。

    她早就辞了麦当劳的工作，用前世的技能帮网站或者公司做外包项目，或是参加国际比赛，等经验刷得差不多之后就大着胆子去面试大公司。她活了两世，把社会规则研究得透彻，技术人员看重学历，但当履历的成绩足够让人刮目相看时，有没有学历已经不重要了。所以当她拿着空白的学历走进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面试时，面不改色心不跳。

    她不是什么天才，只是执行力强，目的性也强得惊人，六年的时间足够让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门口站着的江蓠也一样。

    林暮晴打开门，借着房间里的灯光打量江蓠。

    六年，江蓠长高了很多，升入高中后居然报复性蹿个子，如今身高已和林暮晴差不多。营养不良的苦难从她身上褪去，长成了落落大方的女性，细软的头发披着，不用染发也是好看的淡黑，眉眼都柔软，又多了坚定。

    此时她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短裤，抱着自己枕头靠着门框。

    林暮晴问：“太紧张了？睡不着？”

    “嗯。”江蓠闷声回答，“阿晴，我可以跟你挤挤吗？”

    林暮晴回头看了自己床铺一眼。“可以。”

    她把江蓠迎进门来，温和地开导：“算起来这是你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吧，学校离得远，往后四年你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江蓠听见了这话，默不作声地抿了唇。再抬起头来时也接了话题。“是啊，阿晴不想再照顾我了，帮我选学校的时候净往远的选。”

    林暮晴瞥了她一眼，知晓她在开玩笑，伸出手去戳她的脸颊：“可别乱说，你现在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江蓠往后躲开，不像小时候那样任戳任捏，也不想让林暮晴触碰到她。

    林暮晴手指落空，又微笑着收回来，江蓠已经是个大人了，确实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对待。

    她想得通透，但江蓠想不通透，眼睁睁看着林暮晴不在意地收了手，又麻利地铺好被子。

    林暮晴把枕头位让出来：“明天十点的飞机，七点就要起床，快些睡吧。”

    躺下之后，林暮晴又想起许多事，交代江蓠，在学校要怎样和人相处，要趁年轻找到自己的目标和方向，早做准备，以后出了社会才不会后悔浪费时间。

    她实在絮叨得很，江蓠打断她：“阿晴，你现在越发操心了。”

    林暮晴一愣，确实是，好像待得越久，和这个世界这些人的联结就越深，她心里居然升起了一点点不舍。

    如果以李芝的寿命为临界点，那么在江蓠大四那年，李芝就会消散。林暮晴推断，主神一直不召回她，有可能节点就设定在四年后。她是因为李芝而来，李芝没了，她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现在她们五个人都过得很好，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正因如此，林暮晴才突然觉得，四年的时间有些短暂。

    她叹了口气，接江蓠的话：“那不是看你紧张嘛，当姐姐的帮你支支招。”

    “我也不是紧张这个。”江蓠揪着被子，神色不自然。“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突然都提到不舍，林暮晴恍惚间以为江蓠抓包了她的身份，太阳穴微微跳动。

    “你舍不得什么？”

    好长时间没等来回答，林暮晴侧过头去看，借着床头灯发现江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舍不得我啊？”林暮晴主动问，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是。”江蓠轻轻松了口气，点头。

    “正常的，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都会舍不得。”林暮晴露出笑容，“没关系，等你毕业再回望海市——”林暮晴顿住没往下说，她差点忘了，时间有可能只剩四年。

    江蓠的目光落在林暮晴忽闪忽闪的睫毛上，落回去的心又紧张了，她从捏紧的手掌缝里找出一点微弱的勇气，开口唤对方的名字：“阿晴，我……”

    “嗯？”林暮晴再次转过头，看向江蓠的眼神温柔宠爱，像是还注视着那个瘦小的女孩。

    江蓠的心像石头落入了大海，她看着林暮晴的背影长大，对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从始至终，林暮晴对自己的态度都没有过任何变化，林暮晴时常对外人说，这是我妹妹，也身体力行地照顾她，从未有过变化。

    江蓠往上拉了被子，盖住胸腔，盖住脖颈，一直到盖住嘴巴。像盖住了一个秘密。

    掌心松开了，勇气也全都跑散。

    “我睡觉了，阿晴晚安。”

    “喔，晚安。”林暮晴伸手关了床头灯，她还记得江蓠睡觉时房间不能亮灯，不然会睡不着。

    屋内陷入黑暗，只有林暮晴一双璀璨的眼眸眨了眨，她胸口提着的那口气总算咽了下去。

    她多敏锐啊，江蓠那些懵懵懂懂的念头，在她眼里无处遁形。

    江蓠总是这样，小时候会将心思藏在心里，痛了不说饿了不喊，这几年敢直白表达感受了，但面对林暮晴，依旧会把情绪憋在心口。

    这很好。林暮晴想，最好不要开口，她承接不住这样的感情。

    江蓠遇见的人太少，又受了自己的影响，兀自在心里把她树立成高高大大的形象，时间一发酵，江蓠心中的崇拜逐渐变成了倾慕，林暮晴不觉得这是好事。

    等江蓠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见了更多的人，江蓠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与她相合的人，而林暮晴，不过是一个带她长大的姐姐。

    林暮晴决定不提这件事，这是她任务以外的事情，她闭上眼睛，在沉稳的呼吸中进入睡眠。

    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