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县丞推开一间虚掩着的房门,笑道:“便是这儿了。”
里面却很乱。
不同于其他房间内的整齐,门板亦有被砸的痕迹,还有柜门上深深的指甲痕和零星血痕。
这样明显的痕迹,很明显孟大娘和凶徒在此进行过肢体搏斗。
或许是孟大娘被捅伤后,跑到院中,发现院门反锁,慌乱之下又躲进了柴氏的房间。
崔瑄看向何县丞:“这些却在案卷中没出现。”
何县丞尴尬不已,只好道:“当时老人家伤心过度,卧床不起,他们不过略扫了几眼便出来了,许是没留意,以为是老人家哭闹摔砸的。”
崔瑄抬手示意,樊承立马在一旁将所有记录下。
时间过去太久,柴氏阿婆的屋子又因为有人进出过,现场早已破坏,当下还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崔瑄让樊承事无巨细记录下来后,便没有在孟大娘家耽搁太久。
苦了樊承,吐过之后,腹中空空如也。
还以为要这么饿一上午,回去继续吃公厨那寡淡无味弃之可惜的午食,没想到,回去途中又经过坊门处,看见那卖饮子沈小娘子竟还没收摊,喜出望外——
“哎!”
他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厚着脸皮道,“小崔大人,下官在这儿下车就好了,下官下官走着回去,透透气,散散风,嘿嘿”
崔瑄看他一眼,眼神与看那些没说实话的犯人别无二致。
樊承只好顶着在长官面前失礼的压力,如实招来,
“方才那样一遭,下官腹中饥饿,若不吃些东西垫巴,恐怕撑不至中午小崔大人,嘿嘿,看在下官这也算是工伤的份上”
樊承此人最大的特点也是优点就是脸皮厚。
崔瑄不胜其烦,敲敲车壁,示意停车。
“小崔大人就是心善,体恤下属!日后谁再道大人一句不好,我樊承为大人冲锋陷阵!”
越说越离谱了。
崔瑄眼风扫过去:“再不走,叫车夫走了。”
樊承闭了嘴,麻溜地滚了。
崔瑄却没立马走,撩起纱帘子,看向外面,一眼瞥见樊承直奔某个摊子而去,猴急模样,叫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摊主小娘子穿粉绿色背子,丁香绿破裙,许是为了方便干活,前襟围了个罩裙,嘴角含笑,手脚麻利,在这簌簌秋日明亮得很。
自古秋来肃杀,这样的时节,又刚从悬案凶案中抽回神来,突然看见这样一抹轻盈亮色,崔瑄的头疼似也缓解不少。
试问哪个认真当官儿的不愿意看见国家富庶,治下百姓安乐呢
只是这小娘子怎么这般眼熟?
这是前些日子受蒙骗的女郎?
——
沈朝盈见这人眼熟,歪着头想了好一会:“郎君今晨是不是来过小摊?”
樊承赶上了最末一波饮子,正高兴着,心情大好道:“小娘子好眼力,某天天喝你这儿糖水,味儿是真不错!”
能得客人这样盛赞,沈朝盈自然也高兴,笑着道谢。
樊承走后,沈朝盈看一眼桶里,核桃乳已经卖空了,杏仁露也不剩多少,估摸着再过一刻钟便能收摊回去。
正想着,眼前又来了客人,是位生面孔,很客气地笑问:“小娘子,这儿卖的什么香饮子,还剩多少?”
听口气,似乎是大单。沈朝盈给他介绍一番,对方看剩的不多,果然一口气全包了。
还多付了不少银钱,出手便是一两银子。
沈朝盈要找,对方却说不必。
只是没有合适的容器,叫客人这样捧着一堆竹筒在路上走,实在有失体面。
正思索着,隔壁杜九娘留意这边动静,主动将自个摊上的茶壶洗干净拿了过来,借给她,解了燃眉之急。
沈朝盈冲她感激一笑。
客人走了,沈朝盈也收拾收拾推车回去。
“郎君,买回来了。”阿青回话道。
他并不知那日公堂上事,心想那小娘子什么本事,竟得郎君单独关照,难道莫非不过,那饮子摊的小娘子的确是个美人啊。
车内,崔瑄只嗯了声,道:“走吧。”
却没有要喝那饮子的意思。
等回到了县衙,崔瑄引首,见阿青还老老实实拎着那茶壶,等他吩咐。
阿青是他贴身侍从,此刻拎着大肚茶壶倒像是酒楼里茶博士,配上一身板正的袍子,显得滑稽不符。
崔瑄随意道:“分给他们吧。”
这个“他们”,自然是县衙诸人。
只是郎君从来不让流内官跟杂任非饭点时候在衙门吃东西。
郎君叫他买来,却又不喝。阿青奇怪地照做了,其余人果然受宠若惊。
等樊承混够了时辰慢悠悠从外端着饮子出现的时候,本以为会惹得众人艳羡,没想到,
他竟看到了什么?为何大伙都端着杯香饮子一脸满足??
早过了朝食时辰,小崔大人为何不训斥他们!
——
回了廨房,崔瑄便将今日樊承所记录的信息拿出来与之前的作比较,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新的发现,又提笔圈圈画画出多处来。
大概率是同一凶手,又都挑了当日家中其他人有事外出的日子、夜半时辰作案,中途差点被孟大娘挣脱,说明这人功夫大约不高,力气也一般。
那便说明凶手的身份不会是武夫、猎户之类的。
这样慢慢排除着,在二人死前一日有过接触的所有人中,似乎正有一人的名字隐隐浮出水面。
尹县丞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连门也没敲:“大人!”
“崇贤坊又死了一个!就在昨夜!”
又是一样的夜半,又是一样的死法,又是未成亲的年轻女子。
崔瑄骤然抬眼。
这么短时间内连出两条人命,连环杀人案?
沈朝盈虽不清楚这些细节,却也将两桩案子联想到一块去了。
还都是年轻女子,不会是什么变态杀人魔吧?!
一时间,城中年轻女子人人自危,花五娘日日将担忧挂在嘴边。
一向老实憨厚的丁三主动提出每日接送她,花五娘捂唇娇笑着接纳了他的好意。
也有附近的小摊贩想借机接近沈朝盈的:“沈小娘子呢?”
沈朝盈笑着道谢后婉拒了:“家就在附近。”
——
重阳是本朝大节,即使城中还有三桩命案未破,也阻挡不住大梁人民登高远望的心。
重阳这日,大家都早早地出门游玩了,沈朝盈也提前准备好东西,推着小车到了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处——新昌坊的乐游原。
乐游原上最高处又是著名的青龙寺,在这日,来此游玩求签的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沈朝盈决定就在此摆摊卖糖水,蹭一波节日热度。
既然是重阳,便离不开菊花。
文人士子受邀到富贾宅中赴宴赏菊,沈朝盈也在这一日暂时抛开了杏仁露和核桃乳,选择卖与菊花有关的糖水。
蹭热度么
雪梨菊饮清肝明目,加了健脾胃的芡实,清甜滋味,山楂菊茶利尿降火,加了普洱同煮,茶味香浓,都是适宜秋季的重阳节饮。
云心师太对着山楂菊花茶盛赞不已。
比起时下像煮八宝粥似的茶,这山楂菊茶微酸,微苦,因加了蜂蜜,又有回甘。
“便如修行之道,起初又酸又苦,难以坚持下来,某天忽领悟境地,终于苦尽甘来。”
云心师太笑赞,很适合在修习佛法的时候喝,也该叫小尼们尝一尝这茶。
借了人家宝地,沈朝盈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多煮了一大锅,云心师太坚持要按市价付钱给她。
除了菊花茶,重阳糕自然也要卖。
用米粉揉糕,夹上些红枣、栗子、杏仁等坚果碎做夹心,加糖上锅蒸熟,成品红绿红绿的,煞是好看。
虽然准备的东西多,但好在煮菊花茶没有什么剥核桃皮这样麻烦的步骤,较之以往还更方便。
沈朝盈一向有时间焦虑,故出门很早,还搭了牛车。
长寿坊与新昌坊在一条水平线上的东西两端,着实不近,好在无需绕路,所以她这一路还算畅通无阻。
当她到时人还不多,摆摊的也没见几个。
她却是舍弃了山脚人头攒动处的那些摊位,选择在半坡腰上摆摊——
山脚处人们还没开始口渴,山顶处又有人觉得都到此了,不如回家喝水,还是半山腰好。
人们爬山登高累了,看前看后,看到个小娘子在此摆摊卖糖水,嘿!
要说钱该她赚呢。
好容易爬到半山,累得够呛,腹诽自个儿这也算是登高了,然后寻了棵大树底下好乘凉处摆开家伙什,支上小桌案。
若客人累了,想坐下来喝茶歇歇脚,也是可以的,虽只有两张桌子。
等到日头渐渐升起,沈朝盈选择摊位时的机智就显出来了。
虽入了秋,但人一运动了就难免出汗,出汗就难免口渴,大多数人刚才在山下没舍得买些饮子,这时恰好看见半山树下竟有个摆摊卖饮子的小娘子,忙走过去要一盏解渴,顺带靠在旁边的乱石上歇歇脚。
味道竟然很好!
尤其是那雪梨菊饮,雪梨炖得软烂,汤饮清甜,配上软韧甜香的重阳糕,午食都解决了。
也有人爱那浓酽醇厚的山楂普洱菊花茶的,觉得这口味很是新奇,又消汗。
来青龙寺求签的不乏有许多锦衣玉带的贵人,顺手一把铜板,小费比消费还多。
客人们喝着茶饮、配着重阳糕在此歇脚,沈朝盈则听着腰间挎包离铜板碰撞丁零当啷的响声,干劲满满,疲惫顿消!
——
虽然动机不明,嫌疑人却已基本锁定,县衙正满城张贴画像寻找嫌犯中。
到了重阳这日,崔瑄也终于从案子中暂时抽身出来,被友人宋修文催着来到了这青龙寺登高。
却没想到又在这儿碰见了那日那女郎,对方收钱收得利索,与公堂之下凄惨哀戚模样毫不相干。
崔瑄已基本确定那日她是装出来的害怕。
没想到他竟被一年轻小娘子给骗过去了,
呵,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