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落魄的家族少主被重新好好安置在屋子里,清醒了身体,换了衣服好好烤火取暖。
雪惠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刺杀,几乎要魂飞魄散。好在有惊无险没出现什么大的伤亡。
月生差点被惊魂未定的雪惠用衣服被子裹成一只粽子。
她一向是冷静而且谨慎的人,很少有这样狼狈且心急如焚的时刻。
山君带着她顺利的找到了家主求援,暴露出来的杀手已经被悉数击杀或生擒,但五条家仍然在紧急排查此次宴会的所有人手,防止还有杀手隐藏的更深。
禅院直毘人还跑过来看了一趟孩子,还安慰关心了几句才走。
而加茂家除了侍奉加茂琰的侍从,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长辈来看一眼。
前来赴宴的家族代表人们都被紧急拉过去开会。问题和岔子是五条家出的,因此五条家必须表态,并且给在这次刺杀当中遇到危险的所有人满意的赔礼。
这部分就是掌权者们虚伪的你来我往了。
孩子们不必参与其中,因此暂且休息,吃点东西喝点汤恢复体力。加茂琰不打算自己待一间屋子,月生也不介意屋子里加些人,因此两个孩子友好的排排坐,喝姜汤。
加茂琰换了新的足袋,正把双脚放在炭盆边上烤火。
并且打了一个哈欠。
“你家没来人?”
正在收拾茶杯的雪惠心里“咯噔”一声。
早听闻这位加茂家的小姐在家处境尴尬,身为家主的嫡长女,原本是没有继承权的。但意外的横空杀出来一个祖传术式,因此才成为少主。
但加茂家内部对此似乎颇有微词,眼看着再过几年就是能出去读高专的年纪了,至今没正式的为她办过一场大宴会。不管是生日宴还是正式宣布继承人的宴会,都没有。
……这一次就连遭到刺杀居然也没人来看望,可见加茂家确实对这个女性继承人不满。
少主你也是的!怎么这么直白的提起人家的伤心事?
然而令雪惠甚至是甚尔都没有料到的是,加茂琰抿了一口姜汤:“是啊。五条家在那边丢脸,这边家里的老头子也非要陪着。这下好了,大家脸上都没光。一想到这群傻叉掌握着整个加茂家,我就觉得我们家还真是完蛋了。”
加茂琰有时候是不太能理解老头子们的脑回路的。
她知道,身为女孩的自己得到了祖传术式,加茂家内部相比于欣喜,更多的其实是不满。
这个不满主要针对她的性别,恨她为什么不是男孩子,乃至于恨她占据了祖传术式,让赤血操术降临在男丁身上的几率变得更低。
加茂琰对他们草履虫还不如的脑回路思想不想发表任何看法,问就是太累了。人在无语到极点的时候真的会笑出来,但如果常年保持这种无语状态,只会感到一种糟心的疲惫。
看着那群糟老头子对她不满又不得不捏着鼻子让她当少主这件事,加茂琰内心超级爽。然而这群人,办事一点都不利落。
要么就干脆不要让她当少主,假装没有她这个人。
要么就给她大办特办,将赤血操使好好捧起来。
立了少主结果又忽视少主,这能算怎么回事?说出去,加茂家的脸上能好看?
这群人不会以为把她放在这么尴尬的境地,她以后还会赤诚的报效加茂家吧?心里真的一点数都没有?
还有这次。五条家的刺客被发现之后,五条家本家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抽调人手去保护五条悟,派人去处理此刻保护客人,一样都没有落下。
禅院家这边家主都亲自来看儿子,加茂家却连一个象征性的侍从都没来,一句话的慰问都不讲一句——
这不就是摆明的告诉别人,加茂家并不在乎这个继承人,乃至于期盼着她这个继承人最好能死在这场刺杀里吗?!
本来因为继承权的事情闹的就不好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在外人面前居然也闹得那么难看……
简直就是一场堪比五条家的笑料!加茂家在咒术界的谈资难道还不够多吗?
“呸。”加茂琰在内心啐了一口。都是姓加茂的,在外面的时候不知道有点集体荣誉感,如此当众落她这个继承人的面子。就不要指望她给他们留脸面了。
反正已经丢人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但凡以后给我个机会,我扭头就脱离加茂家,给我磕头我都不会回来!
同样是在封建糟粕当中遭受精神折磨的人,禅院月生深深的感到共情。但是对方的侍从基本上都在,月生也不好大声一起吐槽。
月生在雪惠的死亡凝视下默默的端坐好,吸溜一口姜汤:“总感觉大家迟早手拉手一起完蛋。话说难道就没有好一点的药物,比方说冲泡颗粒什么的来预防一下感冒生病吗?我是真的不喜欢姜味儿。”
加茂琰:“忍忍吧。我上次要拉个电线老古董们都要死要活的。怎么,怕电死他们吗?”
“啊……话说,有时候还真的是令人怀疑现在身处的年代呢。总感觉长辈们活在几百年前会更合适。”
“是吧?是吧?”
“……”雪惠眼观鼻鼻观心,决定权当自己没有听见任何一句对长辈不敬的和大逆不道的话。
尽管中途经历了一次明晃晃是针对继承人们的刺杀,但五条家的宴会,仍然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准时开始了。
这次的宴会意义重大,因此无论发生什么事,主人都不会不办,客人也不会缺席。
月生向来对宴会是兴致缺缺的,但她对五条悟很感兴趣。
年长的成年人觥筹交错之中彼此谈论着话题,客套的恭维彼此又暗暗炫耀自身。在朦胧的灯火当中,月生正对上一双极度漂亮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晴天、苍穹、乃至于暴雪。好像这一切广阔而伟大的风景融合在一起,浇筑出这样一双剔透空茫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一个年幼的,穿着蜻蜓和服的孩子。
他和月生是同一年生的,但一个生在年初,一个生在年尾,几乎差了将近一岁。因此他显得比月生要小一点儿。
他的头发是一种近乎于苍白的颜色,几乎要和他身后的雪融为一体。
月生和他对视了几秒钟,又不约而同的移开了视线。
“怪道都说五条家的六眼是最强的。”月生这么跟系统说,“那双眼睛的强大,只要看一眼,自然就能够有所体验。”
也难怪在咒术界过往千年的历史当中,每一代的六眼,只要不中途陨落,成长起来后都会是当代咒术师的领头人。
所谓“最强”一词,就是如此。只需要一眼,仅仅一个照面,就能感受到他不同寻常的地方,与隐藏在那具幼小的身体当中强大的力量。
难怪无数诅咒师削尖了脑袋,也要相近办法的杀了他。与其等他十年后成为诅咒师群体的灭顶之灾,不如将其扼杀的摇篮当中。
【他很强,确实如此。】系统如此回答,【哪怕是历代的六眼持有者当中,他也是最出色的一个。】
月生和坐在另一个地方的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轻轻摇晃着脑袋。
“你果然知道什么。签合同的时候有东西没告诉我吧。”
【……】系统不吭声了。
月生轻轻的哼笑了一声。
系统的确有所隐瞒,但它并没有明确的隐瞒自己“有所隐瞒”这件事情。
不然就是太疏忽了,好歹是穿梭世界的高端ai系统,不至于出这样的纰漏。
【我不会伤害您,宿主。】系统机械化的ai音如此说,【这是我们合同上签订好的。】
“我知道。我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这件事情。”月生吹了吹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思绪却已经拐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天黑,烛火昏暗,周围的光芒不算多么明亮,宴会过半,大部分都喝了酒。
……假如这个时候出现了第二波刺杀,五条家明天就能收拾收拾自觉滚出御三家的行列了。
月生被自己逗的笑了一下。她走神了大概整个宴会,一些比较虚伪的讲话和激动的演讲是一句话都没有听进脑子里。
在宴会结束的尾声,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发现还有几颗葡萄味的软糖,溜过去给加茂琰塞两个。又跑回自己的座位,拿出一颗软糖。
左看看右看看,没人注意到这边。
用嘴巴哈了一口气,闭上一只眼睛,瞄准。
三、二、一,走你!
五条悟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六眼的范围实在太广,所带来的信息量也实在太大。他还只是个孩子,因此处理这些信息是一个非常大的负担。
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他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实则已经走神了有一会儿了。
……好累啊。
真想回去睡觉。
因此猝不及防之下,还真没防住这突如其来的“暗器。”
他眨眨眼睛,拿起掉落在他绣着蜻蜓的和服袖子旁、用紫色塑料包装纸抱着的小东西。
月生又丢过去一个。
这次被五条悟轻而易举的接住了。
他歪了歪头,年幼的脸上流露出有点稚嫩的懵懵懂懂。
月生见他看过来,笑眯眯的冲他招招手。
又从袖子里拿出仅剩的最后一个葡萄味软糖,在那双漂亮眼睛的注视之下,拆开,扔进嘴里,然后嚼嚼。
五条悟眨眨眼,猫猫祟祟的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确定了侍从们都在警戒,暂时没人关注他的小动作之后。
低头在袖子里学着月生的动作,不太熟练的拆开糖纸,偷偷把糖果塞进嘴里。
“你看,孩子眼睛都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过来的琰,怜悯的说,“连糖果都没得吃,这小孩在五条家过的什么苦日子。噢,好吧,其实我也没多少机会吃,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月生一脸慈爱的看着他猫猫祟祟吃糖:“真可爱。”
系统也说:【是吧,是吧。】
毕竟是白毛啊。
毕竟是白毛!
多招人喜欢的小孩啊。
月生认真的思考:“我能不能像个办法给他偷出来啊。这孩子可不可以给我养。”
系统一边慈爱的看着小悟嚼嚼嚼软糖,一边冷酷无情的说:【别做梦了。五条家看这孩子跟看眼珠子似的,这些年来偷小孩的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猜他们的坟头草现在都多高了?】
这话说的……月生心想我跟他们能一样吗?他们偷小孩是想要拿小孩换钱,我只是想好好养他。
月生真情实意的感到惋惜。
系统:【……】
系统调出了实时录像。
【“他真贵。要是有一天落到我们手里,就把他拿去换钱。”
“我们俩五五分账。”】
这下月生:“…………”
月生若无其事的在心里吹口哨。
系统不会说它对这个提议其实也很心动,但这种偷小孩的大事目前根本做不到,因此最多只能迂回曲折一下这样子:【等他能真的消化掉六眼和无下限带来的消耗,五条家应该就会带着他祓除咒灵了。我们最多趁着这个间隙攻略一下,刷刷好感,然后看他出门读书的高专时期能不能拐回来这样子。】
月生:“……”
你其实也暗戳戳的想养这个小孩,对吧?
别装了,我们相处这么久了我还不了解你?
宴会的尾声有三家继承人见面的环节,也许是拜那两颗软糖所赐,这次五条悟的态度不再是那种仿佛不在人间的状态,而是很好奇的盯着她们两个。
【无奖竞猜。】系统忽然冷不丁的说,【你猜这双号称能够看透一切的六眼有没有看出来你的真身?】
这句话如同平底惊雷,猛然间把月生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一股寒气从脊椎一路往上窜。
……我嘞个豆!
小孩儿性别特征不明显,忘记自己还是女扮男装了!要是这小孩儿一个口胡说出来,不就露馅了吗?!
月生惊悚三秒。
月生忽然平静。
不对,我都十影了。
露馅就露馅,就算其实是女孩儿这件事暴露了,难道那群老头子们还能把她从继承人的位置上赶下去?不能那就是小事。
月生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想了想,还是决定稍微贿赂一下这小孩儿。在大人们有意无意的看护下,借助袖子的遮掩,把刚从雪惠袖子里掏出来的草莓味软糖塞进他手里。
五条悟看过来,眨了眨眼,浓密的白色睫毛几乎如同落雪。
月生的心都被软化了,也冲他眨眨眼,露出一个微笑。
这是贿赂哦。吃了我的糖,就要保守我的秘密。
月生的眼睛弯了弯,提出了告辞,跟随直毘人回去。
没有大老远来赴宴,宴会结束却连夜赶回去的道理。
五条家准备了住处,但禅院家另外包了住宿的地方,不在五条家留宿。月生洗漱完毕之后,又被直毘人拉过去谈话。
谢天谢地这人终于不再跟她一起下棋了,本来就学的一般,下棋的时候还要一边应付棋盘一边应付对话,真心是个累人的事情。
直毘人现在已经很熟悉月生的秉性,为了防止这个动不动就叛逆一把的儿子谈话谈到一半跑路,他特意在桌子上摆了一盘子零食。
月生坐下开始拆零食吃。
直毘人喝了口酒。
他一向是不喜欢茶这样风雅的饮品的,然而月生同样很嫌弃他身上经年累月的酒臭味。双方其实都没有想象中那样待见彼此。
但直毘人仍然要警告月生。
“你见过加茂琰了。你们是朋友?”
“是啊,出来一趟交了真正意义上第一个朋友,真不错。”
直毘人那双眼睛直视她,哼笑一声:“我以为你应该从加茂琰的身上学到一些东西。”
禅院月生的动作顿了顿。
“专业的咒术师,能够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察觉到他身上有关于咒力的天赋。当年,你就是这样的,在刚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显露了相当不俗的天赋。那个时候,我和你的母亲达成了共识。”
“……”
后面的事情,就显而易见了。
没有人会怀疑这件事情,没有人会怀疑禅院月生是个男孩这件事情的准确性。
“加茂琰在出生的时候,也展示出了不俗的咒力天赋,”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几乎有些醉醺醺的,“但加茂琰的父母没有达成共识。”
加茂家的家主甚至因为琰的性别而产生了巨大的不满。
针对琰,也针对家主夫人。
“记住琰现在的境况。”禅院直毘人如是警告她。
月生袖子下的手微微握紧。
记住琰现在的境况。
记住她尴尬的、不知道该如何进退的、永远被别人津津乐道的“少主”身份。
加茂琰,就是另一种可能下的禅院月生。
“我很想反驳你,和你辩论。”她说,“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琰的错。这一切的一切……”
“很重要吗?”直毘人说,“谁的错,很重要吗?谁导致她走到这样的地步,很重要么?加茂琰所遭受的不公,有谁会在意?”
月生抬起头:“我。”
“只有你。”直毘人也很平静,“所以一切都是徒劳。”
月生忽然站起身,她目光如炬,冷冷的注视自己的父亲:“不会是徒劳的。总有一天,不会是。”
她转身就走。
所有的世家之中,乃至于整个咒术界,都不会在意、也不会承认,造成加茂琰现在情况的,是他们所有人固执的偏见。
真的没有一个人一点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不!作为造成这种情况的人,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态度!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关乎自身的利益!那么迟早有一天,她会更彻底的击碎他们的利益!
直毘人慢悠悠的合上酒壶:“哼……孩子气性。”
原本被拉上的纸门忽然又被“唰”的一下拉开。
禅院月生气势汹汹的重新走进来,气势汹汹的端起装着零食的盘子,气势汹汹的回自己的房间。
直毘人:“……”
直毘人:“……臭小子。”
雪惠恭敬的在门外低头,重新拉上了纸门。
直毘人将酒壶丢在一边,看着雪惠映在门上离开的影子,有点不太满意的眯了眯眼睛。
甚尔没有回应他的橄榄枝,而雪惠……
她最近,不太听话了。这让直毘人略微感到有些苦恼。
他叛逆的长子唯二愿意稍微亲近的人都正在脱离他的掌控,那么距离月生脱离他的掌控,也不远了。
……
五条家。
黑暗的室内燃着一支蜡烛。
别的蜡烛已经都被熄灭了,只有桌子上这一支火光,仍然在黑暗之中燃烧着,跳动着。
如同孩子的跳动的心脏。
火光映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为那双冰凉的、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色。
五条悟轻声哈了一口气,他听见炭盆中炭火崩裂的声音,令人感到温暖和安心。
侍女给他换了衣服,轻声说:“悟少爷,该休息了。您累坏了吧。”
五条悟安静的顺着她的动作,躺进自己的被窝里。
侍女略微有些犹豫,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但家族中的大人们已经交代下来……
“悟少爷?”
“嗯?”五条悟微微歪头,看过来,漏出一点疑惑,和一点信赖。
“悟少爷。”侍女轻声询问:“家主大人说,您今天已经见到了禅院家的少爷,和加茂家的小姐?”
“嗯。”这个孩子翻了个身,像只小猫似的缩在被子里,脸颊陷进柔软的枕头,“挺好的。月生是男孩子吗?”
侍女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啊呀,月生少爷,确实漂亮的像是女孩子一样呢。”
五条悟点点头,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别的什么。
“悟少爷,听说月生少爷的术式发生了变异?”
“啊,是噢。”五条悟说,“和记载的术式有所不同,不过还是十种影法术。”
“那么,这种变异,是更强了,还是更弱了呢?”
“我不知道。”五条悟睁着眼睛注视空气,“我没有见过其他的十影持有者。”
侍女恭敬的垂首:“是。”
“不过,”他顿了顿,苍天一般的眼睛注视着燃烧的火光,“我觉得,没有变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