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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这一刻,天地之间的一切在凝辛夷眼中,只剩下了两种。

    黑与白。

    生与死。

    鼓妖巨大的身躯映入她的眼底,变成了如沧海一粟般渺小的一粒尘埃。

    想要拂去尘埃,只需一抬指。

    但她的目的,却并非是要抢在谢晏兮之前,将这鼓妖杀死。

    且不论有平妖监在此,抢妖的行为毫无意义。

    何况方才她也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以谢晏兮的实力,想要耗死这只鼓妖,也不过时间问题。

    她无意争功。

    但从卷入白沙堤的这一次平妖以来,除却尽可能地多救几个人,她其实从来都没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她是来找影魅口中的那棵所谓的黑树的。

    再看看黑树里到底有什么白骨 ,谁的白骨。

    白沙堤总共也就这么大,她也快要遍寻,可别说黑树,这里甚至连颗树都没有。

    她本可以问阿朝,然而这么多人聚首于此,她唯恐这两个字的背后还有其他未知深意,贸然提问反而打草惊蛇。

    思来想去,竟只剩这一个法子。

    虽然风险大了些,但最直截了当。

    所以她才会在这漫天飞沙走石与紫黑妖气的遮掩下,冒险逼近鼓妖,以鬼咒之术,眼开生死。

    生杀本始之下,她可掌生死。

    自然也可掌记忆。

    它不过她眸中一粟尘埃。

    生死一念。

    将鼓妖的记忆掠夺,也只用一念。

    一颗龙眼大小的记忆光核被剥离出来,落入她的掌心。

    一并被抽离的,还有鼓妖大半生息。

    剑气纵横,场间属于不同人的三清之气缭绕交错,凡人的呼救声与鼓妖的尖啸嘶吼混杂,喧嚣刺穿了白沙堤宁寂的夜。

    凝辛夷的身形如落叶般随风飘离。

    直到她落地的那一瞬,鼓妖终于结束了漫长刺耳的嘶鸣与挣扎,轰然落地。

    无数尘埃被扬起,半边天空涂上了一片灰雾,将凝辛夷的行踪近乎完美地遮掩。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碰到鼓妖的妖丹,也没有留下任何气息。

    只要无人看到,便也无人能察觉,鼓妖真正的死因,与她有关,而非剑意入体后的绞杀与力竭。

    妖气在攀升至最高的一瞬后,终于开始溃散,鼓妖落地,激得整个白沙堤都震荡不堪,所有人都悄然松了口气,露出了惊魂未定劫后余生般的神色。

    无论是来自平妖监的监使程祈年和玄衣,还是元勘和满庭,在真正见到鼓妖的真身之前,都未曾料到,这一趟竟然如此凶险,会直面近乎化形巅峰实力的妖祟。

    元勘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却又因为袖口染血,所以将血污也一并涂在了额头。

    明明满身是伤,他的眼神却带了兴奋:“这就是化形妖祟吗?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上次见的时候,师尊一个结界就把我扔去了外边,我连那妖祟的边儿都没碰到。”

    边说,元勘边用手肘怼了一下满庭,悄悄压低声音:“要不说还得是咱师兄呢,你之前摸过化形妖祟吗?”

    满庭也十分狼狈,连胳膊都在方才接鼓妖的那一击时断了,以一种奇妙的角度垂落下去,但他一张清秀的脸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还不都是杀,化不化形,重要吗?”

    元勘露出了牙酸的表情,一言难尽地看了满庭半晌,默默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元勘啊元勘,你说说你这个没见识的,你明知道人家见多识广,你又为什么偏偏要问,啧!”

    然后便听到清脆的“咔哒”一声。

    元勘不用回头都知道,这是满庭将断了的胳膊接回去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真的不怕疼,还是失去了痛感。断骨重续,他竟是连闷哼都没有一声。

    恐怖,当真是恐怖至极。

    鼓妖与他们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倒是终于惹得原本宁寂的村落也变得嘈杂慌乱。

    有村民提着灯仓惶而出,在一片混乱中努力躲避坠下的砖瓦。

    也有人猝不及防见到了鼓妖坠落前那一瞬的狰狞,一声惊叫,跌落在地,时至此刻,仍在瑟瑟发抖。

    谢晏兮神色恹恹,毫无如此大战一场后的沸腾,眉眼间也不见疲惫。他拔剑而出,随手将剑身上的妖血抖落,反目光却环顾一圈,旋即轻轻拧眉。

    程祈年抹去唇角血渍,在玄衣的搀扶下起身,第一时间检查了一番偃傀的情况,然后猛的想起什么,四下张望。

    “外乡人姑娘呢?”

    元勘的神色已然重新活泼,也跟着程祈年的目光转了一圈:“嗯?我也没见到,该不会是被妖风掀翻吹走了吧?”

    ……

    被风吹走的外乡人姑娘刚刚落地喘息,直起身后,重新拉好兜帽,将眼瞳遮住大半,再捏碎了掌心的那一枚记忆光核。

    光核如星芒碎裂,再点点落入她的眉心。

    这世间捉妖师御天地之间三清之气,又分佛统与道统两脉。其中,道统这一脉下,分支众多。

    其中最正统的,自然是剑师与符师。便如龙溪凝氏被誉为当今侨姓世家之首,凝氏之后全都符剑双修,简直可谓正统中的正统,所以才会有凝家子只入三清观的说法。

    最正统的世家,入最正统的道观,合情合理。

    所以凝辛夷这个不会符也不拿剑的凝家人才会被如此诟病。在一切崇尚正统的人眼中,她无疑是一个异类和废物,毫无价值。

    此外,还有如程祈年一般的偃师,驱傀擅机关术。有一卦走天下、占凶吉未来的卜师,譬如神都玄天塔上那位卜掌国运的国师青穹道君。也有即能妙手回春、也能一毒灭全城的药师。

    如果凝辛夷此前没看错,与程祈年同来的那名剑师,应是医剑双修。因为他起剑划过鼓妖的眼瞳时,剑刃应是淬了抑制伤口愈合的剧毒。在靠近鼓妖的时候,她在那些难忍的恶臭脓血之中,闻见了草药与毒的味道。

    除却所有这些之外,还有一个最为神秘的分支,是为鬼咒。

    鬼咒师以眼瞳为媒介,沟通阴阳,可上请神祇,下驱妖鬼。

    是为拘神遣妖。

    直白地说,鬼咒师可以短暂地将神祇与妖鬼的力量借为己用。具体能借来谁的力量,则取决于鬼咒师自己本身的三清之气和沟通阴阳的能力。

    但捉妖师说到底依然未曾超脱于凡俗,若是承载太多次神鬼的力量,轻则易失明失语,重则失魂,即被神鬼反过来侵蚀神魂,丧失灵智,坠入不复之地。

    曾经还有过鬼咒师在失魂后,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身躯的控制权,引得妖鬼以他为媒介,险些破开从极之渊的封印大阵,铸成大祸。

    因而鬼咒一道,一面象征着绝对的力量,另一面,也是为人所忌惮的禁术。

    譬如凝辛夷方才使用的瞳术。

    生死都悬于她的瞬息眨眼和一念之间,此般道术,实在实在太过霸道,怎么能不让所有其他捉妖师都感到恐惧。

    凝辛夷走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住了身侧的一根带了裂纹的门柱。

    在这种时候用出生杀本始,对她如今的境界来说,也有点勉强。

    否则她也不必用兜帽遮掩住眼瞳。

    因为方才那一击之后,她尚且还没能将瞳术彻底熄灭,此刻若是见人,极易误伤。

    还好此刻白沙堤大半村民都在焦急抢修自家的房屋,夜色也尚沉,她一袭纯黑衣袍,想要躲开人群,并不多么难。

    她稍微平复喉头的腥甜,意识便要沉入捏碎的记忆光核之中。

    一声惊惧的呼救却倏而划破空气。

    “救命——有人吗!!救救我们——!”

    凝辛夷方要涣散的意识重新收拢,短短一声,她已经听出来,这道声音,是阿朝的!

    谢晏兮等人都在白沙堤山的另一边,她方才自鼓妖面前而落,不知不觉,竟然落在了那间旧屋的不远处。

    阿朝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有人来救救我们吗?!婶婶,你撑住,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了,你不要闭上眼睛——!!”

    凝辛夷强提一口气,压下有些紊乱的三清之气和神思,腾身而起。

    如此程度的地动山摇,无数木屋砖瓦都摇摇欲坠,碎屑杂乱满地,牲畜未来得及逃出的尸体在慢慢变冷,更多的人则在废墟之中翻找值钱之物。

    凝辛夷已经遥遥看到了阿朝头上发包垂下来的雪绒团子。

    她满脸是泪,正在竭尽全力想要将一根实在比她巨大太多的房梁木柱抬起来,那木柱上还有瓦砾,沉沉地压在一名黄衣妇人身上。

    那妇人受伤颇重,血流不止,一整条腿都被压在木柱下面,眼看就要不行了。

    凝辛夷身形一错,已经落在了阿朝身边。三清之气随着她抬手的动作流转,稳稳托起那根木柱,让她瞬息便将那名妇人从下面拖了出来。

    阿朝脸上泪痕未干,惊喜道:“大姐姐!”

    凝辛夷点头示意,闭了闭眼,将黄衣妇人的生死气息从自己的瞳中驱散,手下已经飞快地止住了她腿周的几处大穴。

    血流的速度放缓。

    凝辛夷问道:“有干净的布吗?”

    阿朝抹着眼泪,飞快跑去取了。

    凝辛夷只会简单包扎,但显然从黄衣妇人的状态来看,仅仅止血是不够的。

    她想起什么,一手依然托着那妇人,一手将程祈年递给她的那枚传讯烟递给阿朝:“去前面空旷之处,扔到天上。”

    阿朝应了,一溜烟跑了。

    黄衣妇人意识模糊,转醒一瞬,看向凝辛夷:“谢谢这位……”

    凝辛夷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阿朝,多亏她撑了这么久。救人本就是我应做的。大娘,你坚持住,大夫马上就到,你这条腿应该还能保住。”

    妇人有些怔怔,眼里还有点茫然,看上去竟像是听不懂凝辛夷在讲什么。但很快又一阵剧痛传来,她神色转而怆然,痛极也悲极:“保不保得住,都是……我的命。当初,我就应该和她们一样,跟着阿宇去了,苟延至今,活着……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凝辛夷不善安慰,也不太能听懂黄衣妇人的意思,只简单道:“别这么想,少说话,保存体力。活着总是好的。”

    下一刻,黄衣妇人的眼中却竟然渗出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在满是尘埃的地上,又有一只焰火扑朔的白烛被风吹来,落在距离她不远的灰尘里,将她的双眸照亮。

    “嘭——”

    传讯烟在空中炸出一朵明黄色的烟花,久久不散。

    程祈年来得很快,阿朝都还没回来,他就已经出现在了凝辛夷的视线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元勘和满庭。

    “我家公子的猜想果然没错,想来便是有人受伤需要帮忙。”元勘远远便看清了这里的情况:“姑娘你就放心吧,满庭是医修,包在他身上,这趟可算是来对了。”

    满庭内敛话少却沉稳,他告一声“得罪”,将黄衣妇人接手过来的同时,已经给她的嘴里喂了一颗丹丸。

    元勘在旁边打下手,还一边叽叽咕咕和黄衣妇人说话,显然是想要她打起精神来。

    两人配合极好,不过片刻,便已经将黄衣妇人的伤处清创完毕。

    既然有医修接手,凝辛夷也不再多留,她起身的瞬间还有点头晕目眩,属于鼓妖的记忆碎屑还散布在她的灵识中,凝辛夷下意识便向着屋子里走去,想要找个角落歇息消化一番。

    元勘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遥远。

    “……这不是我们第一来白沙堤啦。上次来的时候也是阿朝带的路,阿朝可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诶,说起来,阿朝呢?刚才还看到她在路口,怎么还没过来?”

    那屋子塌了一半,还有一半摇摇欲坠,凝辛夷顾不上那么多,扶着开裂的墙壁,转了进去。

    但她还没来得及长长吐出一口气,便倏而顿住了脚步。

    她滞了片刻,有点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再慢慢转头。

    墙上歪歪斜斜挂着一面镜子。

    镜面已经碎了,但每一片裂开的碎片里,都有些模糊地倒映出了一遍她的面容。

    一宿激战,她脸色多少有些苍白,微弱的光落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眼瞳。

    ……和她眼瞳里还未彻底散去的黑白之气。

    是的,直至此刻,她动用了鬼咒瞳术·生杀本始的眼瞳,才快要恢复澄明。

    换句话说。

    方才她在见到阿朝的时候,生杀本始的瞳术还没有彻底熄灭!

    是了,她一开始,还将那妇人的生死气息从眼瞳中驱散过。

    可她在看到黄衣妇人之前,先看到的,分明是阿朝!

    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有从阿朝身上看到任何黑白生死之色!

    凝辛夷不由得悚然。

    生杀本始无效的情况,有且只有两种。

    一种是对方的境界高绝,超出她太多,她自然无法追溯到对方的任何气息。

    另一种……

    对死物无效。

    凝辛夷眼瞳微缩。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听到歪斜的屋外,黄衣妇人的声音带着些轻颤地响起。

    “什么阿朝?你们在说哪个阿朝?”她迟疑张望,环顾一圈,有些瑟缩,却到底还是道:“……阿朝她,不是和我的阿宇他们一起,已经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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