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到墟关崖后,姜梨几人回到了乌羽族,禹竹则驾驶着船朝东南方行去,从洲宝河回到玄武族内解毒。
而姜梨径直去了族长万柏那里。
历代族长的住处都在墟关崖最隐秘的角落里,万柏也不例外,虽然这些年来,外围已建立起诸多雕栏玉砌的楼房,但他仍遵守着古旧的规矩住在原始的洞穴里。
门口的仙阵在姜梨踏上时自动解开,洞穴蓦地出现在眼前,一块花纹瑰丽的门帘轻掩着。
她掀开,万柏已在门口等候,他恭敬地弯腰,想要叩拜。
少女的手稳稳握住他的手,托住,不让他下拜,无奈道:“无需多礼。”
乌羽族一向教条死板,历任族长中,万柏不是最突出的那个,但一定是最一板一眼的族,对于祖先留下的规矩一丝不苟地执行。
每次私下同姜梨见面,只要周边无人,他都以见神的规格来待她。
她无数次说不需如此,万柏也无数次固执地要行礼。
姜梨和万柏不算亲近,与他的关系甚至比万年前的乌羽族族长还要生疏。
当年乌羽族族长诚恳地要求姜梨陷入沉睡,她也确实照做了。
此次醒来没有意外,绿坠亮起,沉睡的少女苏醒。
她躺在石床上,旁边跪拜着神忠贞的信徒。
仙族也是有元寿的,再醒来后,一切物是人非。
姜梨面对的是熟悉的乌羽族,却是一群不熟悉的人,而他们面上是同万年前相似的热忱和敬意。
惝恍间,她有些疲倦。
见她醒来,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兴奋,毕恭毕敬地汇报这段时间的消息,为她编织了没有漏洞的身份,倾全族之力帮助她。
苏醒的那几日,姜梨把乌羽族逛了个遍,最后来到了后山。
这是一个低矮的山坡,立着大大小小的墓碑。
仙死后,躯体化为仙气,滋养仙域,而魂魄进入鬼界,洗净一切记忆,进入轮回,成为一个崭新的灵魂。
墓碑下面的土壤里实际上空无一物,只是对逝者的一种怀念。
那日飘着小雨,姜梨没有用仙术避雨,任凭细细密密的雨落在发上、肩上。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停留在了裂开的石碑前。
这一排石碑都是熟悉的名字。
对乌羽族来说,已经过了数万年,但于姜梨,不过是上一秒。
养大她的族长、说着迟早有一日会打败她的笨笨……鲜活的他们最后变成一个个青黑色的墓碑。
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明白沉睡的含义。
后来,她常常在外探查天族,鲜少回族。
碰见靳乐是个意外,她是大长老的表亲,与笨笨不同,乐乐是真的没有天赋。
那时,万涟姝嗤笑乐乐圆滚滚的,小胖鸟气急,两鸟打起来了。
姜梨拉开了她们,乐乐泪眼汪汪地抓住她就不放了,似是找到后盾般,缠上了她。
乐乐死缠烂打的风格颇有笨笨之举,随后,便天天陪伴在姜梨身边。
姜梨拂去脑海里的记忆,和族长万柏面对面坐了下来。
她简单地把宁梦仙域的状况告诉了他。
万柏紧皱眉头,思考道:“难道是灭世的危机是在那些魔族身上?”
“天族管理三界,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不可能不清楚魔族的存在。”他揣摩道。
“先前苍山城已经出现了魔族的痕迹,”姜梨面色沉沉,指节轻叩桌面,思索了片刻后,补充道,“当时蒋朝越极为担心我是否发现魔族的踪迹。”
“难道天族和魔族有合作?”万柏端坐着,因为常年的忧心,眉心挤压出三条沟壑。
“未必,”她抿了抿唇,缓缓道,“大部分的魔族神智不高,宛如野兽,只能按照本能行事。”
姜梨的意思是魔族不受控制,和他们合作容易染上一身腥,天族向来注意名誉上的清白,他们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事。
万柏稍一思索也明了,换了个话题,问道:“宁梦仙域里会涌出魔族的洞是特例还是普遍存在?”
这点对于三界来说极为重要,他的心脏“砰砰”地跳着,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三界四处皆是宁梦仙域那般的洞口,那魔族必然会导致世间的倾覆。
半晌后,姜梨摇摇头,掩盖住眼里的情绪,“应当只有宁梦仙域一处,如今堵上了,只需要解决四散在各处的魔族即可。”
万柏点点头,没有追问下去,他宛若相信神般无条地件信任姜梨。
方才说到天族,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凝重,“公主,前些时日天后来寻过我,那帮忘本的透露的意思是让乌羽族同他们一起弑神。”
乌羽族向来是最忠诚于神的,万柏也不例外。
说起这件事,他素来三眼一板的脸上出现了裂痕,眼中洋溢出怒意。
神消失后,天族对三界的管辖愈来愈广,渐渐地,他们不再满足做执权者,而是想做掌权者。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们得知神的虚弱,想要趁此夺取神力,从此掌握力量,改天换地,或者说他们最想得到的神力是永生。
“我同她周旋许久,”他像是说着奇耻大辱般,脸涨得通红,强忍怒气道,“后来,她以为乌羽族有这个意愿后终于走了。”
万柏期冀地看向姜梨,乌羽族可以为神做任何事,这是每个乌羽刻在骨子里的信仰。
他知道姜梨有自己的计划,但委实忍受不了神被侮辱,比起与天族虚与委蛇,万柏更希望能直接和他们撕破脸。
少女素净的脸没什么表情,她晃了晃茶杯,合上茶盖,敛眼道:“时机差不多了。族长你看吧,寻个由头找来蒋朝越,也该把不属于他的东西全都取回来了。”
“如此说来,”万柏敲了敲桌子,思忖道,“过几日是姝儿的成人礼,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契机。”
“都可。”
本来姜梨想再过些时日,但眼前的事态发展远超预期,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决定还是早日处理为好。
说完后,她便告辞,离开了洞穴,迎面碰上万涟姝。
奇怪的是,万涟姝不再是往常那般看她不顺眼的样子,反而很平静,神色中带着说不上的复杂。
她见到姜梨,嘴唇微微蠕动,却什么也没说。
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想到族长刚刚提到过几日就是她的成年礼,姜梨了然。
其实先前万涟姝的针对,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也没什么坏心思,都是小打小闹。
顿了顿后,姜梨从袖中拿出一个通体冰透的手镯,这是用极冰之地的冰种做的,因为稀少而十分珍贵,里面蕴含强大的能量,可以去除世间大部分热毒,当然更重要的是它的样式简约漂亮,很适合万涟姝的风格。
她拿出檀香木的盒子,把手镯放了进去,如葱的纤纤手指晃了晃,递了过去。
“生辰礼。”
姜梨表情平淡,谈不上亲近也谈不上讨厌,看她就像看小辈一般。
万涟姝下意识地接过,张了张嘴,半晌才吐露出话来,“谢谢。”
说完后,她似是不太习惯,撇开眼,低头匆匆走进万柏的洞穴。
下午,乌羽族的宴请帖子被送到了蒋朝越那里。
看见这个请帖,蒋朝越陡然想起姜梨来。
这些日子,如果不是这个帖子,他都快把姜梨抛之脑后了。
她固然爱他,但不好掌控,着实不够可爱,哪像牟柔。
如今,他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牟柔身上。
诚然,牟柔有着边塞女郎火烈直爽的性格,但她是一个凡人。
凡人怎么可能斗得过仙。
每日对她的逗弄已经成为蒋朝越的一种例行乐趣,每当看到她惨白着一张小脸,他便能从她身上得到了一种无法从姜梨身上得到的快感。
现在,他把牟柔幻化成了幼年时的那只白狐模样,圈在怀里,指腹慢慢地摩擦着她额心的红毛。
白狐小小地蜷缩成一团,在他的怀抱里止不住的颤抖。
她不听管教,只要寻到机会便龇牙咧嘴,露出利爪和亮牙,拼命地挣扎。
蒋朝越也不气恼,神色自若,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她银白的毛发,“还是狐狸的样子更适合你,但是有点顽皮了。”
“牟柔,你不该是这样的。”男子低沉的声音传到白狐毛茸茸的耳里,她气得炸毛,用小尖牙使劲地撕咬着他的手指,像是要啃下一块肉来。
宽舒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咬了半天,指上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白狐气喘吁吁地松开了口,绝望的被他抱住,宛如一个漂亮精致的摆件般,毫无生气地一动不动。
见此,蒋朝越稍稍松手,假装不经意般地露出一个破绽来,下一秒,白狐猛地从他怀中逃出,跑到桌后,两颗玛瑙般的黑珠子纹丝不动,戒备地望着他。
原来,她刚才也是装的,尚未真的死心。
蒋朝越一动,她灵动的眼珠惊疑地望来,爪子伸在半空晃动了两下,似是威胁着他不许过来。
两根白毛从空中飘飘然地落下,狐狸全身没有一丝杂毛,光滑柔顺的,隐隐有银光闪过。
男人笑得更为愉悦,倒不在靠近了,他颇为欣赏牟柔这种永不气馁的勃勃生机。
若是猎物一遭受挫折便心灰意冷地等死,那还有什么意思?
眼看天色不早了,他不再玩弄,悠悠然地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对白狐恶狠狠地眼神视若无睹,走出门外。
半个时辰后,幻术解除,白狐消失,牟柔出现在椅子上,她趴在桌上,唇色发白,发抖地抱住胳膊。
几日后,乌羽族摆起仙宴。
为了庆祝乌羽族二公主万潋姝的成年,仙宴办得极为隆重,宴请四方来客。
先前的乌羽族并不招待外客,墟关崖坐落于东湾海的最东边,呈月牙型,常年被水雾遮蔽。此次前来赴宴的仙族也都怀着一丝好奇,抱着探究的心思。
络绎不绝的生辰礼如流水般被堆放在空地上,万潋姝带着冰种做的手镯,一身盛装,极为亮眼。
很快,坐骑落下,身穿玄衣的高大男子抱着一个白狐从中走出,他身后跟着几个侍从。
乌羽族的仙侍恭敬地低头,问好道:“逢迎天子。”
他点点头,长腿一跨,越过了大门。
蒋朝越的到来无疑吸引了诸多视线,大家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姜梨以及她身边的俊朗和尚。
不看不知道,一看众人竟隐隐品出些奇异来。
两人的眉眼竟意外的相似。
蒋朝越的眉更偏下,他时常压着,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而姜梨身边的青年眼眸清澈见底,更像块润玉,气质清冽。
一时间,宴席的攀谈声消停,鸦默雀静的,只有衣裳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乐乐正焦急地等待开席,她坐在姜梨的旁边,虽说还不能化为人形,但单占着一个位置。
姜梨不喜蒋朝越,乐乐对他更为不喜,随意一扫后,她忽地愣住了。
颊边一点红的小黑鸟怔怔地看着蒋朝越手中的白狐,也就是牟柔。
半晌后,她传音给姜梨,抑制不住内心困惑,声音迷茫地道:“公主,蒋朝越手中的那个白狐给我一种好亲近的感觉。”
姜梨闻言望去。
蒋朝越在白狐上施加了仙术,若是没有人探究的话,确实是浑然天成,叫人看不出破绽。
但定睛看去,发现他怀里的白狐身上有凡人的气息,联想到先前从凡间带回的凡女,她一霎那间昭然,白狐被恶趣味地施加了幻术。
少女的眉头狠狠地拧起。
他是什么疯子?
蒋朝越扫过宴席,目光停留在了无明身上几秒,面色肉眼可见差了许多。
他抱着白狐,下意识捏紧,白狐吃痛,趁他不留神,一下跳窜下来。
她没想到那么容易地就挣脱开,周围众人看着,蒋朝越也不好去抓,便伸手示意白狐回来。
白狐立马扭头,四肢狂奔,误打误撞地朝姜梨跑去。
他按耐下情绪,见白狐不知好歹,准备要用仙术把她强行带回,下一秒,一股更为强悍的力量击破他的仙术,温柔地环住白狐,白光包裹着她飞到了姜梨怀里。
少女头上的几条红丝带洋洋洒洒随风飘荡,她用细嫩的手指抱住了白狐,清亮有神的眼眸里是明晃晃的挑衅。
她与男子深邃不悦的眼遥遥地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