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澍眉头一皱,在听见“并肩同行”时毫不犹豫答道:“共、共渡维艰。”
桃夭夭咧嘴一笑。
她知道他会选这个。
但她也明确知道自己的选择。
“共渡维艰……”桃夭夭一点一点收起笑意,有些残忍地张开嘴,轻声道:“可我为什么要同你一起呢?”
桃澍满心满眼的期许就这样僵硬在脸上。
他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出声来,只感觉那几个字如鱼刺般梗在他的喉头,末了,哑口无言。
“你说你愿意随我姓桃,我没有拒绝,你说你希望唤我阿姊,我也没有拒绝。姓氏也好,称呼也罢,这些都是属于你自己的,不管我是否拒绝,你大可随心所欲,不用理睬。”
“但你要知道,我是游离在人间与冥间三百年的鬼魂,这三百年间,我阅历人界百态,旁观世间冷暖,早就习惯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的生活,现在让我带着你,说句心里话,对我来说,这是种负担。”
桃澍阔步走向前,高高束起的马尾在空中甩着,他的神色很是焦急。
“我不会,成为阿姊的负担。阿姊愿意去哪,我便跟、跟着去哪,绝对不反驳,也不、不捣乱。”
讲到后面,桃澍的语气变得有些哀求。
“阿……”他不敢再唤桃夭夭为阿姊,只低声恳请道:“带我一起走吧……”
桃夭夭侧过脸,眼睛刻意避开他楚楚可怜的视线,言语忽然犀利。
“我与城主大人有约,需还他三千功德,这次离开碧落宫,我就要去往人界。你涉世不深,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跟着我只会成为我的累赘。”
“我、我……”
我怎么会成为你的累赘呢?
桃澍秀气的小脸一垮,瘪起了嘴。
他努力控制自己委屈到颤抖的下巴,却控制不住眼睛里那层氤氲雾气。
桃夭夭的纤细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好似远在天边的人,怎么也瞧不清晰。
“我……”他倔强着,不死心地接着说道:“累赘,我不是……我会很乖,也会很听话,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你……”
桃夭夭眨了下眼。
她并非铁石心肠,也并非看不出他对她的依赖,但正如她所说的,她此行前往人界是为了积攒功德,实在抽不出多余精力时时刻刻留意他,关注他。
况且……
他是潜在的穷凶极恶,而她是确切的恶鬼之一。
他们俩凑在一起,哪有好事?
桃澍还在低声下气地央求着,桃夭夭怕自己一个不忍心就失口答应,便快速背过身,推开了房门。
先前他们被看管的时候,房门上落了一层结界,现在要放他们离开,结界自然也解除了。
还不等桃夭夭迈脚跨过门槛,辛酉像是有所感应般忽然出现。
“夭夭姑娘可是准备离开?”
桃夭夭也没多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辛酉看了眼屋内傻愣站着落寞无措的桃澍,又扫了眼面色冷峻的桃夭夭,察觉到二人气氛里微妙的尴尬,轻一点头。
“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桃夭夭终是缓和了脸色,客气一笑,道:“承蒙辛酉大人挂念,我已无碍。”
辛酉道:“尊主吩咐我,让我带你们离开。既然你二人身体无恙,我便送你们出去。”
他侧过身,空出位置。
“请。”
从凝心殿向外走的一路上,桃澍和桃夭夭都没有再说话,辛酉不知向来关系和睦的二人怎么将关系弄得如此僵硬,便也没有开口。
出了碧落宫,辛酉领着桃夭夭继续走,桃澍远远跟在后面,时不时还偷瞄他们几眼。
桃夭夭对于背后视线向来敏锐,可此时也是置之不理,没有吭声。
辛酉斜眸一撇,凑到桃夭夭身边,轻声道:“闹矛盾了?”
“……没有。”
只是她单方面宣分道扬镳而已。
辛酉弯唇轻笑。
“应该从未有人和你提过,你在凝心殿受玄霜侵蚀昏迷不醒的事情吧。”
“……”
“你忽然昏迷后,是桃澍求见了甲辰,拜托甲辰前来医治,但甲辰不擅医术,尊主亦不在碧落宫内,所以才委托我过来瞧瞧。我知道你曾协助尊主搭救过我,便也想还个人情,可桃澍不知道。”
“在我为你诊治之后,他又是焦急又是慌乱地搜了全身,可搜了半天也没搜出个值钱玩意,只好满眼愧疚的看着我。我当时故意逗他,让他将耳朵上那个很是特别的耳铛当作报答赠予我,他没有半分犹豫,作势就要将耳铛取下来。”
“后来,还是甲辰匆匆拦住他,说鬼差不可私下收受亡魂物品,他看了我好半天,等我点头应和后,才将手收回来。”
“夭夭姑娘莫要怪我多管闲事,只是我在这冥界待了许多年,见了太多戾气深重的亡魂和鬼魂,偶然碰到这样一个心性纯良待人友善的,才没忍住多嘴说几句。”
辛酉一叹,道:“夭夭姑娘,可我若不多这个嘴,你能指望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吗?他若是有心隐忍着不说,你又如何才能知道呢?”
桃夭夭沉默地听着,直到辛酉说完,她才咕噜地转了下眼珠,低声道:“大人可知我是恶鬼之一倒霉鬼?”
“……嗯。”
“那大人应该知道,执念过重的恶鬼随时会变成厉鬼,而厉鬼会蚕食亡魂灵魄,迫害鬼魂。”
“……嗯。”
“桃澍待我好,我心里明白,我也会尽我所能待他好,但我不希望这是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借机胁迫我的理由。”
桃夭夭圆润的杏眼睁得很清晰很明亮,在初晨的光线中隐有华芒闪烁。
“人界很大,冥界也很大,只要他不破坏冥界规矩,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没有必要留在我一个恶鬼身边,等我哪天理智崩竭,将血淋淋的手伸向他。”
“报恩讲究的是一报还一报,他照顾我一次,我也还了他一次。我不是圣人,没有那么高尚,做不到怀恩念旧一辈子。还请大人,点到为止。”
甲辰常与辛酉说,要不是他为一名医者,就凭他这遇事不留情面的毒舌,怕是会惹怒不少人,可辛酉现在觉着,看似柔弱知礼的夭夭姑娘在嘴上功夫这一块与他不相上下。
但到底,是他多管闲事了。
辛酉不明意味地闷声轻笑了下,抬头瞧见前方不远处已是忘川河,便换了个话题,说道:“我送姑娘过忘川。”
桃夭夭接道:“劳烦大人。”
辛酉难得谦逊的拱手道:“夭夭姑娘客气,我不过是个知恩报恩的守侍。”
他把“恩”字咬的很重,到了桃夭夭耳朵里,仿佛是在讽刺她先前说过那句“报恩讲究的是一报还一报”。
你看,你协助尊主救了我一次,我便在你受玄霜荼毒时施针救你,还在此时送你渡河,可不就两次了吗?
桃夭夭咧嘴假笑了下,没有多说什么,只同样拱手回礼。
辛酉召出名簿,于先前的甲辰一样,将名簿化作一扁木筏,泛于忘川之上。
上一次横渡忘川,桃夭夭因肩伤昏睡并未见着此景,此时一瞧,不免发出感慨。
“传言忘川不渡万物,没想到还能将名簿巧妙化作木筏,借此渡亡魂。”
她掏出自己怀里的名簿,在手上捏了捏,辛酉看出她的意图,连忙阻拦道:“夭夭姑娘可别把自己的名簿丢进去了。”
“嗯?”
“能将名簿化为木筏的只有得了冥主神力庇护的鬼差,寻常亡魂的名簿若是掉入这忘川河里,怕是会被河底的怨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哦?这忘川河底竟有如此凶残的怨气?”
说完,桃夭夭赶紧将手中的名簿一收,老老实实揣回怀里。
听到辛酉说话的桃澍也默默往木筏中间靠了靠。
辛酉笑了笑,没有对忘川河底的怨气多做解释,只道:“能渡忘川的基本都是通过鬼门关的亡魂,于他们而言,名簿和名簿上的信息没有那么重要。若是不慎丢失,无非也是辛苦孟婆寻出亡灵簿,核对亡魂信息。”
“孟婆……大人说的可是守在奈何桥头的那位?”
“对,就是他。”
桃夭夭不由咂舌,道:“亡灵簿上应该登记了不少亡魂信息,要真一个一个找,可得费不少功夫吧。”
“你可千万别心疼他。凡是这种粗心大意把自己名簿掉入忘川河底的亡魂,都会被他多灌两碗孟婆汤。据我所知,他近来醉心研制,发明了几种口味奇特的孟婆汤,喝过的亡魂都是一边吐一边走的奈何桥。啧啧啧啧,真是作孽……”
桃夭夭汗颜,这孟婆怎不似《酆都轶事》上记载的那般温柔贤淑?
她忽然又想起雁无痕,那个被写在《酆都轶事》第一页的“冥间阎罗”。
今日她与桃澍离开得仓促,也没来得及同他告别,回想起过往一个月,她竟然与只存在于轶事本上的城主大人有了不少瓜葛……
桃夭夭落睫,簌簌长睫如蝶翅轻轻耸动。
也是不巧,她行善积德三百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却在捉喜乐鬼时替雁无痕挡了一箭后,得知自己是倒霉鬼的噩耗,还落个三千功德抵三年刑罚的祸端。
罢了,这破瓜葛不要也罢。
鬼使神差地,她蓦然回首,眺望远处那座只有巴掌大小的碧落宫。
在一片茂密的护山林遮掩下,桃夭夭看的并不真切,只觉得初晨雾气弥漫,平白为高耸壮阔的碧落宫增添一抹神秘色彩。
她微眯起眼睛,试图将这座可能不会再来第二次的宫殿看得更仔细些,却忽然视线一凝,定格在大殿前那个模糊的身影上。
那道身影比起巍峨大殿显得更加微不可察,以至于桃夭夭在看到那道身影时,不由怀疑自己是眼花产生了错觉。
她抬手,用手背轻轻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睛的瞬间,视野变得一片清明。
准确来说,是她眼睛里的那道身影变得无比清晰。
只见那人着了身碧蓝绸缎锦衣,在雾霭氤氲中负手而立,略有些高处不胜寒的落寞。
桃夭夭痴痴张嘴,低声喃喃。
“雁……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