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c小调第__号交响曲》
“无标题”
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
金碧辉煌的交响大厅内宾客云集,人头在阴影中缓缓攒动,头顶的巨大水晶吊灯阵列迟钝地旋转着,在吸音墙的上端折射出无数道跳跃的、过分浓艳的光影洪流。
模糊的视线在总谱页第一行对齐焦距。
全体乐手按兵不动,冰冷的空气寂静一片。
范宁深吸一口气,将预备拍的手势递给了浸透在金黄灯光下的小号首席林赛。
“#do-#do-#do-/#do——”
“#do-#do-#do-/#do——”
“#do-#do-#do-/mi——————”
送葬步伐般的三连音动机在重复,小号独奏出的这支苍凉悲怆的引子,既像来自薄暮里的寡居,敛迹在雨雾中的叹息,又像顾影自怜者朝向天空的故国哑然而笑。
范宁觉得葬礼的行进速度不如他意,“时间条”拖着残肢在爬,慢条斯理得令人恶心。
“#do-#do-#do-/mi——”
“#do-#do-#do-/mi——”
“#do-mi-#sol-/#do!——————”
他一直推进着小号的拍点,极为单调或是重复的推进,并产生时空被粘住的错觉,人物的动作都以慢镜头的方式呈现......当全体乐队的强奏在引子最后两个音符的节拍上爆开时,对墙的黄铜大钟和自己的灵感仿佛也迟钝了......
“Bravo!!”
“哗啦啦啦!——”
掌声从四面八方的听众席呼啸而来。
收获了举世瞩目的成功的范宁,在种种炽热和崇敬的目光中走向领奖席。
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他噙着微笑鞠了一躬,然后低头,打开手中早已由文秘人员数月打磨至臻的感言致辞。
「实事求是地说,你真觉得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存在拯救的必要么?」
「扪心自问地说,你回到尘世的最终本意,真是存着寓人于乐、扶危持倾的情怀?真觉得和这些低级生物存在有效交流的可能性?」
「你应该也就是还有些世俗残念想图个爽快与欢愉吧,呵呵,倒也无伤大雅、不急一时。我,还有少数人,在玫红极光与蓝青电光争夺色彩的天空下约见于你,那天无夜晚亦无黎明,只存在预备为午的时辰和停滞于午的时辰......」
水晶吊灯在致辞函上流动着肥皂膜一般的颜色,瞳孔剧烈震颤的范宁猛然抬头,看到了听众席上无数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来自“真言之虺”的目光。
以及,从交响大厅墙壁的十多道门外射进的,令人晕眩且粘稠的滥彩的洪流。
“噼啪!!”
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领奖席的地面轰然塌陷,范宁整个人直接掉了下去。
在眼前下坠的全是由彩色像素点构成的无意义集合。
而头颅朝下、遍体失重的范宁发现最深的虚空下面,挤着一大团难以形容的深红色事物,像是废墟、残肢、危楼,或挤在一堆的崩坏的文字......
“哐当!”
有什么金属质地的坚硬声响,不停刺激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哐当!”“哐当!”
......
“哐哐——”“哐哐——”“哐哐——”
蒸汽列车笨重而庞大的身躯已经再次启动了数分钟,车轮碰撞着拼接的钢轨间隙,不断发出有规律的噪音。
正是刚才梦境最后快要结束时的噪音。
范宁双手抱胸醒来,打了个倦意浓浓的呵欠,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装潢整洁美观的一等车厢内,衣着体面的绅士淑女们在读报、用餐或低声交谈。
他将黑色丝质礼帽往上旋紧旋正,看了下手中的车票和怀表。
新历916年4月10日,晚上18点零5分。
这里是北大陆,提欧莱恩帝国。
列车已驶过了伊格士站,窗外夜幕刚刚降下,远方所见是煤油发动机喧嚣的默特劳恩大港口,盛产盐货的漆黑河水岸边,耸立着由古老发条装置驱动的瓦内尔明多灯塔,它的灯光每夜都在河面的雾霾中闪烁。
下一站,乌夫兰赛尔。
范宁望着车窗外的风景,眼里流露出思索之色。
“音乐家?”耳边响起了一道瓮声瓮气的男子声音。
车厢走道上站了三个人,两人是铁路警察打扮,为首的则是一位灰色夹克便衣男。
通常这样的阵势是检票。
不过,后者在行步时踢开空气形成了“烬”的违和感。
针对寻常有知者或邃晓者而言,这微不可察,但范宁知道,这是一位特巡厅位阶不低的调查员。
他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望向自己面前桌面摊开的乐谱本和钢笔。
「#do-#do-#do-/#do——......」
那里写有由黑色墨水谱成的、记有四个升号的小号引子,升c小调,单声部旋律,正是自己之前凌晨时分登车不久后记下的新作灵感。
漆黑的音符同样若有若无地扭动了起来。
但很快就恢复如初,没有发生异变。
三人并不是在和范宁说话。
“只是艺术从业者。”
走道斜对面的宽敞联排座位上,带着酒瓶底眼镜的绅士收回了在桌面“弹钢琴”的左手,直接向走道上站着的三人递去了一本夹杂着车票的硬壳证件,他的右手则仍然持着一本《霍夫曼留声机》音乐期刊。
“从东南的波佐达尼科郡来的,行程是乌夫兰赛尔......”铁路警察向旁边的调查员低低出声,然后礼貌询问道,“艺术从业者?所以是演出、探亲还是旅游及其他?准备在乌夫兰赛尔待多久?”
“一次商务出差。”酒瓶底眼镜的绅士笑呵呵道,“我从伊格士音乐学院毕业快二十年了,作曲系,不过如今主要靠着艺术管理为生,旁边这位才是名副其实的男低音歌唱家。”
“参加特纳艺术厅连锁院线的一季度工作会议。”他身旁的老者则脸色有些不耐地补充道,“诸位先生,我们的行为或衣着是产生了什么可疑的地方?”
“不要误会,这是一种尊重。”这位特巡厅的便衣调查员淡淡笑了笑,并在他们的桌位上放了一张带有红戳的小折页,“我是帝国文化与传媒部的工作人员,只和艺术界人士有多聊几句的兴趣。”
“欢迎来到乌夫兰赛尔,凭此副页去往清单内的城市景点和酒店可领取到一份小纪念品,若有其他青睐的‘潜力艺术家’人选,也敬请致电或来信推荐。”
检票很快来到了范宁跟前。
“不是艺术从业者。”
范宁开口的声调和情绪,同他在旁人眼中的模样一般缺乏辨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