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完这几句话后,便再无交流。
范宁面朝拍卖行大门,脸色平静,没有转身。尤莉乌丝保持着优雅笑容,同他擦肩而过,走下拍卖行的台阶,登上私人马车。
自己对这位女同学其实很熟悉。
原因无它,尤莉乌丝作为学校交响乐团的小提琴声部乐手,参与过安东·科纳尔教授《第三交响曲》《第四交响曲》的首演排练。
尤其是《第四交响曲》时,她已被提拔为小提琴首席。
但这并不代表两人关系很好。
范宁认为,安东老师后两首交响曲的首演失利,至少有一半的因素,是乐团的失败演奏所造成的。
老师的后两首交响曲,大量运用了他独创的雾状音带技法,往往很多片段,在暗流涌动的弦乐背景下,铜管吹出排山倒海的肃杀动机,其他声部不断叠加繁复的织体,通过一轮又一轮的重复和变奏,最后建立起铺天盖地,压制一切,崇高窒息的音乐高潮。
想完美达成这样的效果,对于交响乐团各乐器组,有着很多不同于常规的配合要求。
但安东老师在排练时是个老好人。
他每次会尝试提出自己的要求,但受到质疑后,就很快妥协。
他总觉得乐手愿意演奏他的作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排练效果总是大打折扣,作为发言权仅次于指挥的小提琴首席,尤莉乌丝可谓是“功不可没”。
就这样,安东老师还对乐手们抱有感激之心。
嗯,那家在安东老师死后对其评价颇为刻薄的《乌夫兰赛尔艺术评论》似乎还是他们家的文化产业媒体。
过去诸般场景在范宁脑海闪过后,他刚准备迈步进门,突然又皱了皱眉,退了出来。
普鲁登斯拍卖行对街的小巷飘着香味,几位衣着灰头土脸的劳工,攥着几枚硬币,借着昏暗的路灯,凑近打量着小店门旁兜售的食物。
范宁扫了眼食物橱窗前贴的油腻价码牌,开口说道:“蔬菜蛋黄酱三明治。”
一个身形瘦弱的女性店员应了一声,撕下一条油纸,用手夹起三明治。
“3个便士,先生。”
“再加2根黑椒熏肉肠,都帮我塞到三明治里面去。”
“太多了,估计放不进去先生。”店员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用点力嘛。”
“...好吧,一共11个便士。”
“不用找了。”范宁将一枚先令轻放在玻璃上,接过鼓鼓囊囊的三明治,酱液溢满面包片,蔬菜洒落一地。
店员忍不住朝范宁离去的身影多看了几眼。
“炖土豆,我要那块大的,多放点盐。”工人们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
范宁回到拍卖会场尼西米勋爵的二楼包间,琼和希兰两人正挤在一块,吸着一大杯草莓酸奶沙冰。
这么快就吃上了...
“卡洛恩,你回来了,我十分钟前按照你的建议拍下了一幅‘暗示流’作品。”尼西米勋爵笑呵呵地递过来画册。
“克劳维德《雾中的议会大厦》?”范宁接过画册,笑道:“5年前我在画展上和这幅作品有过一面之缘,不算糟糕的选择,不过265磅的价格在今年的时间点偏贵,若纯粹从增值幅度考虑,您可以再试试暂时更冷门的那几位画家。”
“看来我的胆子可以更大点。”尼西米勋爵撇了撇嘴。
他递过来一张50磅的纸钞:“这是今天占用你私人时间的报酬。”
短短两个多小时,接近中产的一个月薪水,还是收入较高的中产,这足以体现出雇主的诚意。
“谢谢。”范宁没有推辞,接过后问道,“您是否认识一位叫斯宾·塞西尔的先生?”
这是安东老师在日记中提到的,引荐自己拍下音列残卷的人。
“当然,普鲁登斯拍卖行的常客,有过数面之缘,热衷于投资文化产业,这几年忙着捣鼓新成立的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主要经营范围是挖掘演员和歌手,以及接取近几年新生的有声电影配乐订单...”
尼西米勋爵问道:“需要我帮你引荐吗?他们手里有不少有声电影公司客户资源,如果你想写点电影配乐,或许可以寻找一些合作机会...”
红玛瑙文化传媒公司?...挖掘演员和歌手?...电影配乐制作?...
“经纪人”??
范宁鬼使神差地把这两条线索联系在了一起。
“对了,他的侄子和你同在音乐学院,你们应该认识。”尼西米勋爵又补充道
“原来是拉姆·塞西尔这个家伙的叔叔,我呸。”琼听到两人的对话,轻啐了一口。
“哦?你们有什么过节吗?”尼西米勋爵有些好奇。
“圣来尼亚大学毕业音乐会上的竞争对手而已,琼是我的支持者。”范宁笑了笑。
他喝了口水,把自己整个人扔进柔软的沙发里,心中开始一点点拼接这次聚会所获信息。
聚会之前没想到的是,背后的隐秘势力似乎还不只一方。
西尔维亚当然有某种主要的目的,但她不会亲自动手去实现,而是通过与另几方达成利益合作,来拆散自己的动机链条。
“经纪人”的某种招募让范宁怀疑上了室友加尔文的奇怪兼职;
“体验官”在聚会上显示出了同希兰遇袭事件之间存在的联系,并在组织某种类似“慈善性质”的,能“根本性改善经济状况”的活动;
“翻译家”则在钻研某篇文献?
看到对面两位小姑娘嬉戏打闹,范宁觉得自己唯一搞不懂的就是琼了。
乱入的?
她似乎从来不敢参与这些委托,目的单纯而执着:换取尽可能多的耀质灵液。
时间推移到了九点半,拍卖结束。
主办方撤下拍卖用道具,幕布短暂合拢,再次拉开时,台上是双钢琴、混声合唱团和盛装出席的四位演唱员。
“今晚的附加节目是多米尼克的轻歌剧唱段精选,各位小先生小女士们可有兴趣?”尼西米勋爵摇晃着酒杯内的琥珀色液体。
“爸爸,得了吧。”琼的小鼻子一皱,嘻嘻笑道,“下次我们家买了城市音乐厅某场重磅演出的尊客票再邀请卡洛恩,他这么厉害的青年作曲家,怎么可能会浪费时间听草台班子。”
“额...不至于不至于。”范宁连连摆手,“主要明天周五大家都还有课,的确不宜弄得太晚。”
虽说轻歌剧在当下有较强的市井音乐性质,但那也是歌剧家们用纯正的浪漫主义作曲技法写成的大型作品,一次完整的演出照样需要管弦乐队、合唱团、歌唱员兼演员在指挥的统筹下丝滑配合。
只是它们在剧本编排和旋律写作上更加讨喜,曲式结构更加鲜明,欣赏门槛相对低一点。
换了清闲无事状态下,范宁也不介意红酒沙发配知己,消磨消磨时光,顺带评点一二。
“哈哈哈...”尼西米勋爵笑声很爽朗,“严肃音乐我只能接受一小部分,还是更喜欢轻歌剧这些市井小调,琼,下次音乐厅有正歌剧的演出,记得帮我留意留意。”
一旁的管家上前,俯身轻声道:“勋爵大人,那我先安排马车,分别送尼西米小姐和二位客人回家,返程再来接我们。
男女二重唱配合着钢琴声响起,尼西米勋爵挥了挥手,随即开始摇头晃脑,跟着低音线哼唱了起来。
……
“哒哒哒,哒哒哒...”
夜色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逐渐从芬来大街的尽头隐去。
马车驶出普肖尔区,穿过外来尼亚区,在连接内外街区的雪松广场停下。
琼与范宁、希兰两人道别,嘱咐车夫送他们到家门口,然后自己换上另外一辆驶向不同方向的马车,转眼消失在角落。
“卡洛恩,你和琼今天怎么都神神秘秘的?是有点什么事吗?”
希兰坐在对面,疑惑开口。
“是有点什么事。”范宁答道。
小姑娘的褐色眼眸瞪得大大的。
“先生,麻烦掉头,跟上尼西米小姐回家的车吧。”范宁撑开了车厢前方的玻璃窗。
“啊?”这位尼西米勋爵家的私人车夫显然有点错愕。
他控制下的车速逐渐变缓,但始终没有掉头。
自己受小女主人之托,送客人回家,然后客人要求自己跟踪自家小女主人?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范宁先生,您是想?...”
“快掉头吧。”范宁叹了口气,“你们家小姐可能会遇到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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