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米的距离,几秒钟的时间,范宁脑子里匆匆闪过一些念头。
“开始度假了?”他问好加寒暄。
“跟你一样仍在工作。”瓦修斯扶了扶自己的高筒礼帽。
“对我来说这种体验等同度假。”范宁眼神中笑意轻松,“看来瓦休斯先生也关注了圣塔兰堡的夏季艺术节?”
“以它的知名度,很难不有所耳闻。”
“有没有兴趣来21号那场,听听来自乌夫兰塞尔的小艺术家们的演奏?我手头还有几张非销售用的内部余票。”
一张黑白相间的硬质音乐会门票,被范宁放在了这位调查员跟前的桌面上。
“谢谢,能够赶上的话,不是不能考虑。”瓦休斯将门票收好,声音仍旧不咸不淡。
范宁清楚提欧莱恩的官方有知者组织,都是采用帝都总部+各郡分部的管理模式,一般情况下,有知者都是负责追踪始发地或当事人在自己辖区内的神秘事件。
特巡厅乌夫兰塞尔分部的调查员去往帝都,要么他是在追踪调查自己,要么,他是被总部层次的命令所调度,前往处理其他的神秘事件。
范宁想不到第三种可能。
短暂几句交谈后,他转身,往列车前端走去。
瓦修斯正反端详了这张门票几秒,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比成人巴掌稍大一号的活页笔记本。
他一页一页缓缓翻动,视线逐次掠过固定在其间塑料夹页中的泛黄古旧莎草纸。
这些莎草纸一共有11张,带编号,上面写满了起始调性为C大调或a小调的,无任何初始升降号的柱式和弦。
11张很快从头到尾翻完,然后出现的是笔记页。
这些纸张上面以“音乐家姓名-作品名称-作品编号”的格式写满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涵盖从中古时期至今绝大多数作曲家的作品,但超过九成的文字已被横线划掉,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数字或谱例。
瓦修斯的目光落到最后摊开的两页。
这里的笔迹依旧凌乱,被保留的结论有二十多条,且有大量删改痕迹,看得出经历了长时间的思考过程,反复下结论又被反复推翻。
「1.或许是某位作曲家根据自己创作目录而编排的秘密信息。」
「2.或许真实的和弦进行顺序并非原有顺序。」
「3.或许真实的和弦走向调性并非原始调性。」
「4.神秘和弦疑似外来███污染。」
「5.或许反映的是一批存在隐秘历史中不为人所知的音乐作品和弦走向。」
「6.或许关联了除音乐之外的姊妹艺术。」
「7…」
他凝视了一会笔记,然后掏出怀表,正准备看看时间,整个人懒散的身形却倏然坐直了起来。
怀表表盘上饰有的灯形轮廓浮雕,似乎微不可察地变暗了一下。
往列车前端走去的范宁,步行途中从胸口内兜掏出了一张对折后的便笺纸。
这是前几日他从黑市上弄来的关于这位特巡厅调查员的稍详细情报。
「乔·瓦修斯,男,年龄大约36-40岁,五阶或六阶有知者,研习的相位或为“荒”和“衍”。」
「击杀案例一,自身整体动作画面忽然加快,开枪杀死对手。击杀案例二,在梦境中隐藏折返路线致对手迷失。击杀案例三,重伤后似乎突然回到六七秒前的状态,开枪杀死对手。」
「公众身份为艺术批评家,音乐鉴赏素养深厚,对冷门作曲家的作品熟悉程度远超寻常音乐爱好者。」
1号车厢的乘客人数显然相比于宽敞的空间过于稀疏,此刻卢坐在希兰和琼的对面,三人正在闲聊,唯独卡普仑仍在自己沙发上,发量稀少的脑门正扎在一堆资料里面。
“亚岱尔先生,你们的饮品风味稍稍缺乏个性,类似于某些地处中心城区、定价昂贵却华而不实的咖啡店的跟风冲泡款...这或许离一等车厢的调性还稍微差点…”
琼正在提出她的建议。
“的确有必要做一些改善。”卢的神态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又礼貌。
“这次你去帝都待多久?和我们一块回吗?”范宁在卢身边坐下。
“我暂时没有返回乌夫兰塞尔的行程计划。”卢摇了摇头。
“铁路分公司突然这么悠闲了?”希兰问道,“你作为乌夫兰塞尔铁路系统的总负责人,竟然可以一并离开这么多天,我看此前的几个月,你几乎忙得不可开交...”
“严格来说,那边的任职已经正式结束了。”卢说道。
范宁眼中的惊奇一闪而过,随后他尝试理解了一下。
可能这才是“正常”的职场晋升速度吧?
当然,社畜终归是看不懂的。
“我在帝国铁路系统内的职级暂未发生改变。”卢解释道,然后招手,示意侍从续上饮品和点心。
“只是从郡属分公司负责人,变成了总公司核心部门负责人,新的职位是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意料之外的调动,因为帝都近来的麻烦有点大...”
“安全与合规化生产?…”范宁咀嚼着这个词语,眼神顺势瞟向了卢跟前桌面上翻开倒扣的小书本。
《〈绅士报〉鬼故事合集》…这灰暗的配色加之猎奇的封面名,让范宁忍不住把它拿了起来。
卢缓缓说明道:“在圣塔兰堡,《绅士报》是影响力处在二线档次的,偏男性向的社会生活类报纸,长期以来正刊受欢迎度表现平平,反而是每期顺带的‘鬼故事’栏目,保住了它中游地位的市场反响…”
范宁也未另行翻阅,就直接顺着读了读。
倒扣的位置是标题为《口令员》的短篇小说。
卢又继续解释:“‘鬼故事’栏目采用流动撰稿形式,来稿者多为帝国各领域资深从业者,这些精英人士有少部分热衷于从自身专长背景出发,杜撰一些‘灵异短篇小说’…《口令员》作者是著名物理学家、第二代差分机设计者卡门·列昂先生,他多次参与过提欧莱恩重大铁路事故的调查,并对铁轨钢材与设计的改进做出过巨大贡献…”
范宁耗时2分钟阅读完毕。
这篇“鬼故事”结构非常简单,仅有2个角色,3天剧情。
第1天,小说叙述者傍晚顺着铁路沿线散步时,结识了口令员,后者分享了他的工作职责:通过发送调度电报、控制灯光按钮、操纵机械抬杆等方式来引导火车安全通行。作者精心设计了角色台词,来暗示口令员的心理状态异常焦躁不安。
第2天,叙述者再次与口令员相遇,熟络后问出了他不安的原因,原来是自己昨天走到他所负责的信号灯旁时,无意中作出了左手遮脸,右手挥动的动作——口令员经常会见到某个“幽灵”在灯下作出类似动作,更恐怖的是每次见到后,所对应路段接下来都会发生一次血肉模糊的可怕铁路事故。这让可怜的口令员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煎熬:他知道又将发生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普通人,这无疑是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
第3天,叙述者非常同情口令员,萌生了尽力帮其摆脱这种高度焦虑状态的想法。他辗转联系到了当地最富经验的心理医生,但当傍晚两人去找口令员的时候,却被告知这个可怜人已在早晨被火车拦腰碾断。
鬼故事到这里就匆匆完结了,但范宁却读出了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焦虑。
“这篇小说写得挺好。”见范宁合上书本,卢分享了自己的评价,“…表面来看是个鬼故事,实则在描绘当帝国工业技术飞速发展时,民众面对新兴科技,那种手足无措的不安定感。”
范宁点头表示认可:“这让我想起了去年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圣塔兰堡地铁试运营新闻的报道,不少学者和媒体对塌方、火灾、窒息等风险隐患表示了严重质疑和担忧。”
“他们的质疑不无道理。”卢说道,“事实上自帝国上世纪中叶开始,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某郡就会爆出一起铁路事故,并通过报纸迅速传遍社会,整个社会一直都处在这个鬼故事所表现的那种高度焦虑的气氛之中。”
两人闲聊的功夫,对面两位少女也看完了这篇鬼故事,希兰抬起头:“的确,我对四年前的“凯鲁比尼号”重大铁路事故印象深刻,那起事件造成了159人的死亡和70人的重伤,单从死亡人数超过受伤人数这一点,就可看出现场之惨烈。”
…今天这话题是怎么过来的?
听着大家聊铁路事故聊得起劲,范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车窗外阳光明媚的田园风景。
旅途之中,大家聊天断断续续,时而交流几句,时而闭眼休息或看风景。
好几个小时后,范宁又重提最初的话题源头:“…所以,你说你出任铁路总公司安全与合规化生产总监,是因为帝都最近麻烦有点大?”
“安全生产问题。”卢说道,“圣塔兰堡自三季度以来,安全生产事故频发,大型事故好几十起,而中小微型事故已经发生的恐怕有千千万万…我们的新业务地铁,在试运营期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有惊无险的意外事故,铁路系统也出了几起涉及到个别民众重伤或死亡的事故…其他行业一样,单是我知道的几个大工厂和建筑工地,就因爆炸、中毒或塌方等事故累计造成超过三位数的人员死亡…”
“出于公共舆论带给下议院的压力,工业、能源与交通委员会已向好几个相关内阁部门提出了整改要求,不过那帮家伙的整改报告看似煞有介事,实则把事故责任层层推给了个人,认为是‘基层工人和基层管理者的素质低下导致了事故发生’,仅承认自己在‘督促公司做好人员管理’上存在不足…”
范宁听到这里皱眉问道:“安全生产事故原因,调查出来是什么呢?”
“常见的原因。”卢说道:“从调查结果来看,直接原因要么是机器故障,要么是工人误操作或管理人员的疏忽,但即使是后者,认为‘事故根源在于基层人员素质低下’也是极其愚蠢的…”
“说点自己具有话语权的,比如那篇鬼故事中提到的铁路口令员例子,从提欧莱恩三季度权威数据来看——平均每个信号房每天有714辆火车通过,大站高峰期火车吞吐量超过1500辆。这些口令员24小时分两班倒,平均每2分钟引导一辆火车通过,每1分零8秒发一封电报,每35秒切换一次指示灯光,每14秒操控一次机械杆,每天还会有3-10次不等的特殊调度工作需要配合…”
范宁听得额头见汗。
这种紧凑又容错率为0的工作节奏...他的焦虑感已经上来了。
技术含量或许不算太高,属于熟能生巧型工种,但试想,自己每一次操作都必须正确,否则两辆火车可能就会撞在一起…
弹琴还能碰脏点音,指挥还能稍微出点瑕疵...而且音乐是多姿多彩的。
“这工作,如果是做几天还好,做五年十年?见鬼...”范宁估计哪怕是自己这种有知者,最后都一定会出现心理问题。
他完全理解了鬼故事中那位口令员的焦虑感和负罪感从何而来——他很难想清楚事故的罪责究竟在不在于自己,理性或许表明“自己已实在竭尽全力”,但作为正常人,感性上无法接受血肉模糊的事故来源于“自己或对方口令员的误操作”。
“可以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其他领域的产业劳工,大多同样在这种节奏紧凑又风险巨大的工作岗位上劳作。”卢这时总结道,“…所以,圣塔兰堡三季度安全生产事故高发,表面上看去是从业者突然放松了,懈怠了,变得玩忽职守了…但实际上,这是提欧莱恩工业浪潮之下的必然现象…”
卢说着说着,突然“哐当”加“通通通”几声。
整个车厢都巨幅晃动了几下,范宁觉得这类似手动挡汽车因误操作离合后的抖动。
列车开始以较快的幅度减速,在停止的一刻,所有人的身形都往前冲了一下。
...错车暂停?怎么搞出这么激烈的动静?乘客们都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
并非经停站,窗外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山峦、原野和城镇风光。
卢原本沉稳淡定的脸庞陡然阴沉了下来,他一拍桌子,然后站立转身喝道:
“你们在搞什么玩意?列车长呢?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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