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去拜访一些顶流乐评家或音乐家,提前造出更大声量?去出席一些上流社会活动以增加个人号召力?...或去和唱片公司商谈未来的尊客票打折政策?”
琼猜测了几种当下通行的艺术经营手段,以及范宁用过的方法。
从回应来看自己好像都没猜对,她靠回椅子上:“好吧,卡洛恩,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你描述中的‘下午茶吃到吐’...”
“这一点稳妥起见,还得向维亚德林爵士确认一番。”范宁说道,“嗯,开幕演出季的初步方向就这么定了,下面讨论的是旧日交响乐团的部门架构设计。”
他再次给众人分发了一小张提前印刷好的凋版纸。
“六个部门?从数量上看比现行的交响乐团略多,名字也不尽相同。”罗尹认真阅读,并对比自己印象中的主流乐团管理模式,“艺委会?这第一个我就没有听说过,艺委会就是负责演出的乐手部门吗?...”
“乐务部?演务部?这不都是负责内务的么,有什么区别...”卡普仑往后看也是疑惑。
这个世界不仅在艺术上“重灵感轻理论”,艺术管理领域也比较落后,哪怕是十大顶级乐团,管理照样十分粗放。
他们的市场成绩和民众反响,完全是靠极其优质的音乐演绎顶上去的。
范宁同样认为内容水平是根本,但科学的运营管理模式往往能扬长避短,让差的不那么差,让优秀的更加优秀,让乐团抗风险能力更强。
所以范宁这套架构模式,完全是基于前世的现代交响乐团管理模式组建,当然,他更重视的是背后的“指导思想”,而非表面的“形式相同”,所以他做了大量的简化以适应这里的艺术行业实际。
“大家可能会觉得和以往所了解的有所不同,我就从艺委会开始给大家讲解一下吧。”范宁执起文件。
“旧日交响乐团的第一个管理原则,是‘有限程度自治’,而贯彻这个原则就靠艺委会。”
“这是旧日交响乐团最核心的部门,所有艺术相关的专业决策都会在此讨论生成,包括艺术考核和培训方案,包括演出曲目、唱片制作及中长期排练计划,也包括各声部人员配制、去留、首席任命和客座指挥邀请等。”
“它由几位核心人员领导,成员的话...理论上包含全体正式乐手,但实际上只是这么一个趋势,乐团组建完毕后我只会暂时纳入一部分乐手进艺委会,然后每年定期增补一批,进去的每一位乐手都有影响决策的表决权。”
“一支交响乐团,乐手是核心力量,我在赋予他们高薪或者说经济地位的同时,也会给予其政治地位,这会赋予他们更强的主人翁意识,更加积极地为乐团发展建言献策,让团队气氛更加融洽,也会让他们每年有另一个期待的进步方向,毕竟一个乐团首席和副首席名额太少,而被纳入艺委会委员,也意味着乐团认可他们有更老的资格、更好的点子和更精湛的技术。”
范宁说到这笑着解释道:“但所谓‘有限程度自治’的原则也体现于此:每年新纳入的名单由我考量决定,他们在决策投票上的权重也非与我等同,作为指挥,我仍会将乐团各项事务的生杀大权纳入自己手中,以最完美的艺术演绎对追随者和欣赏者负责。”
这似乎是一种闻所未闻又颇具优越性的体制。罗尹忍不住思考起来。
想想其他乐团的首席指挥或音乐总监,要么风格过于散漫,要么过于独断专横,而范宁先生虽然仍然对权力有全方面的掌控欲,但他在规避个人局限性和被蒙蔽风险上又有清醒认知,并且,更加尊重艺术和艺术家。
“第二是‘票运一体化’原则。”
范宁继续道:“具体而言,我会把以往归于财务的‘票务管理’业务,归于内务的‘客户服务’业务抽离出来,整合进宣传营销部门中,变为‘综合运营部’。音乐会的定价策略,制票出票的管理,代售点的联系,优质乐迷的维系服务...这些工作往往和宣传营销处在同一上下链条,如此整合便于统一动作、形成合力,杜绝部门内耗。”
“以后大家能不能赚到钱就全靠‘综合运营部’了。”他说到这笑了笑,“所以,在乐团运营初期我会多重点照顾照顾这个部门,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做销售目标分解和实施计划,怎么调研艺术市场喜好,怎么分析同行促销策略,怎么为不同消费水平的乐迷做好服务,怎么策划和组织艺术活动,以及挑选合适的媒体和广告代理商等等,什么销售漏斗、认知传播策略、PDCA工作法都得给我好好学...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如果干好了,后期薪水会比众人都高,人选我还得仔细挑挑。”
众人开始逐渐听得一愣一愣。
“第三是‘乐演分离化’原则。”
“这就是卡普仑此前疑惑的,为什么有个‘乐务部’又有个‘演务部’,很简单,乐演分离,和音乐直接相关的内务归前者,间接相关的归后者。”
“比如乐谱的收集整理印刷,排练时各声部分谱的发放与回收,乐器的登记造册整理,乐团消耗品如琴弦、松香、号油的发放,排练计划的通知,钢琴竖琴定音鼓的调律,乐手考勤、考核、演出差旅补助的统计,对外界艺术家、乐评家、收藏家和媒体人员的接待...这些归乐务部。”
“而负责灯光、服装、道具、消防的,负责演出时安检、剪票、维持音乐厅秩序的,负责联系外部剧场、装台卸台的,负责影音器材和日常素材采集的,负责交通运输和演员食宿的...这些归演务部。”
范宁低声一笑:“相信我,这会让大家的工作体验前所未有地舒心高效,让乐手们和内务员工们的关系无比和谐,同时,极大提升人力资源效率。”
...如果其它的交响乐团能学习到这种思路,他们的内务水平或许会发生质的变化,也不会闹出一些音乐之外的乌龙事件了。卡普仑这位听过太多现场,造访过太多剧院音乐厅的发烧友此时目光呆滞。
“后面就比较简单了。行政部负责人事财务、政府关系和外聘人员的管理,还有一个‘美术管理部’,我暂时沿用了以前特纳美术馆的架构,2个分管展览和拍卖的经理,20名职员。这里多1个经理,而艺委会不设经理,所以还是招6名经理。”
三大原则:“有限程度自治”、“票运一体化”、“乐演分离化”。六大部门:“艺委会”、“行政部”、“综合运营部”、“乐务部”、“演务部”、“美术管理部”。
范宁在阐述完这套借鉴前世的现代交响乐团架构后,又开始逐一为众人讲解细节思路。
本来范宁说的是讨论,现在的情况是所有人都点头如捣蒜,卡普仑和奥尔佳更是全程都在认真做笔记。
罗尹坐得端端正正,持笔托着下巴,全神贯注看着范宁讲解,湛蓝眼眸里光芒流转。
说起来,之前确实隐约感觉到,范宁先生不仅音乐才能精湛,在艺术管理上似乎也有一些头脑...
但这么来看...
见鬼了,他的艺术成就和商业地位,两者谁先到“大师”级别还说不准呢!
在安东教授别墅的交流从用完晚餐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近10点,众人才伸着懒腰纷纷站起身。
“范宁先生,你一个人住处远点,要不要我捎你回东梅克伦区?”罗尹问道。
“不了,你们先走。”范宁翘起安乐椅,双臂枕着后脑勺,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噢。”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卡普仑你急着换鞋干什么?”范宁问道。
“啊?”卡普仑疑惑地站直身子。
“你不学指挥法了?今天趁着正好在这里,上第一节课。”
“哦,好的好的。”卡普仑作出了心领神会的样子,并坐回沙发。
“加油,卡普仑先生。”于是罗尹朝他竖了竖小拳头。
等到那几人都陆续出门,互相挥手道别后,卡普仑再度起身,向范宁和希兰二人道晚安,走向门口弯腰换鞋。
“你干嘛呢?你没事吧?”范宁再次叫住他。
“啊?”卡普仑再度站直,“范宁教授,真的是上课啊?”
“不然呢?”
“好的,好的...”
呼...上课么...也不算猝不及防,这本来和面试准备的东西是一回事。
两分钟后,奥尔佳带着女儿重新落座沙发等待,希兰也在一旁感兴趣地看着。
卡普仑则抽出自己的指挥棒,如临大敌地站在了那台“克缇西比奥”七尺钢琴前。
“这么紧张干什么?”范宁差点觉得自己要和邪神组织成员动起手来了。
他笑着摇头,在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迈耶尔歌剧《里努契尼》序曲,我弹,你挥。”
“好...好的。”
在卡普仑颤抖着给出预备拍的提示后,范宁双手奏响有力的八度,辉煌的主题从6/8强拍直接进入。
卡普仑的动作十分符合学院派的规范定位,他以腰为底,头为顶,左右肩为宽,左右手都在各自范围内运动,中线碰头没有交叉。
序曲呈示部结束后,范宁提起双手点评道:“上次你演示的六种基本功,实操起来也确实挺扎实,击拍线、反射线和拍点清晰稳定,点挥棱角分明,线挥流畅放松。”
他指的是卡普仑那天在火车上所打2/4、3/4、4/4拍子的点状挥法和线状挥法。
卡普仑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那么把要求放高,你知道这首曲子的问题在哪吗?”然后范宁问道。
“我有些拘束和模板化,且不擅控制复杂体系。”卡普仑立马回答,看得出他平时一直都在思考,“比如开头的辉煌强奏,我就没法在精准示意下,表示出我情绪中最大的力度,后面也是一样,一旦我把自己对某个片段的热爱理由充分释放出来,挥拍就会失控,或者一到某些声部接二连三进入的段落,我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勉力维持机械数拍的状态…”
“有没有想过原因?”
“教我的教授说,是因为基本功挥法还不够熟练,等变为身体本能了,自然就能分出精力解决情绪不到位的问题。”
“那他们给的解决办法是?”
“叫我多练基本功,然后他们给我不断示范那些激情又准确的挥法,甚至是分解动作,好让我找灵感。”
…看得出他们自己会,也确实很想让你学会,毕竟你花了那么多钱。范宁摇头笑了笑。
“卡普仑,你的问题和‘找感觉’没什么关系,也和‘情绪不到位’没什么关系。”
“啊?”不光卡普仑错愕,旁观的希兰也觉疑惑。
“我先问你,你认为一场好的指挥,最核心的特征是什么?”
“动作潇洒,飘逸激情,充分调动乐手和听众情绪?”卡普仑试探答道。
“错。”范宁摇头。
“指挥的第一核心,在于‘精确’,或者就是挥拍的精确。”
“有人会说,这不就是说指挥只是打拍子的吗?如果音乐通篇只知道按拍子走下去,不温不火,毫无起伏,这也能叫一场好的指挥?”
“这自然不是,这不是‘精确’,这叫‘机械’。”
“所谓‘精确’是指:你对二十多个声部的进入时机和收束时机是精确的,你对音乐的弹性速度把握是精确的,你对每个片段的力度变化指示是精确的,你对音色和色彩的层次控制是精确的,你对表情术语所传达出的情绪解读是精确的…”
“指挥的确就是个打拍子的活,但这些都属于打拍子的范畴,你用指挥棒外加肢体或表情提示,把拍子打好了演绎自然就优质了。”
“也有例外,比如本格主义早期或中古时期的作品,作曲家在音符之外的提示相对较少,这需要指挥凭借音乐素养,更多地去挖掘时期和风格的处理‘潜规则’。”
“再比如我的老师安东教授,他的作品也是提示太少,需要极高天赋的指挥和乐团才能完成他脑海中的真正意图,这客观上导致了他首演的失败和当前的遇冷。”
“但事实上绝大部分的管弦乐作品,只要你带领乐团作出了所有作曲家标记的‘明规则’,再把握住了对应时期和风格的‘潜规则’,你就完成了一场‘青年艺术家’级别的演绎,在此基础上如果再能恰到好处地融入个人风格,那就是‘着名艺术家’或‘伟大艺术家’级别了。”
“而我,也是汲取了安东老师的教训,在自己的作品中标注了极其详尽的指示,如果你‘打的拍子’能精确作出之前《第一交响曲》、或未来《第二交响曲》上的所有东西,你的演绎就能和我一样权威。”
“那我怎么样才能精确挥拍呢?”卡普仑听到这忍不住问道,“所以还是基本功的问题,我那六种挥拍模式练得不够熟对吧?”
“不。”范宁摇头,“你练得正确又扎实,这让你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指挥助理。实话说,我都不知道你到底重复了多少次分解动作,又研究了多少总谱,每种挥法的轨迹和落点你都形成肌肉记忆了…”
“那我…”卡普仑瞪大眼睛。
“阻碍你进阶的最大问题,在于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有那些动作。”
“换言之,你不知道那些所谓点状挥法、线状挥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将动作那么分解,又为什么改变了某种击拍线回弹线,就能改变乐队的速度和力度…”
“好了,15分钟的时间,让你知悉了指挥的核心问题,接下来开始正式教学。你先忘掉什么情绪,什么感觉,也暂时把你之前学的那些基本动作丢一边,等你把‘精确挥拍’融会贯通了,自然会在此基础上,凭借自己的艺术理解踏上追寻个人风格的道路。”
范宁说到这澹然一笑,举起一支稍长的铅笔充当指挥棒。
“那么现在我从头开始,告诉你‘挥拍’这一‘物理过程’的背后运动原理,它们是各种指挥技术和指挥动作的本源,我会给你一步步还原过程,演示那些所谓‘挥拍方式’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