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科菲耶夫这部被前世被评价为“吃力且讨好的钢协”,所展现出的每一个难度、每一处技巧,都将以瞠目结舌的音响效果回报钢琴家和听众。
终章尾奏,密不透风的双手八度如惊涛骇浪呼啸而来,“李”所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快要震断琴弦,色彩浓艳刺激的音响效果,在整个交响大厅的空间内剧烈震荡。
长时间处于缺氧状态的听众,此时长出一口气,额头的青筋和小腿肚子的肌肉仍在不住颤抖,手心背心的汗渍开始传来凉意。
这无疑是场“大尺度”的演出。
但范宁所放出的时机,所制造的铺垫,让一切条件都已成熟。
思想开放的进步人士在享受感官的冲击,而少部分平日热衷于鸡蛋里挑骨头的作曲家或评论家,也难以质疑范宁的创作水平。
说他因为不会走“正道”,所以选择博人眼球、离经叛道的方式?
开玩笑!去听听前面他写的中古复调音乐、本格主义音乐和浪漫主义音乐?
就连最保守的那些乐评人,此时都不禁觉得:这种曲目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这首钢协肯定是有什么我没听懂的地方?
而且三首钢协,范宁的选择思路和递进顺序是——
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
它们的语汇逐渐激烈,但音乐的内核、素材的选取、展现出的精神,仍然具有一脉相承的斯拉夫民族性!
本格主义的遗风拥护者、学院派的浪漫主义者、现实主义和民族主义者、自然主义和印象主义者,无论是追求感官与光影的刺激,还是期待理性与均衡的教导...
每个人都能在这十场演出的作品里找到让自己满足的地方!
在听众们这样或震撼、或期待、或各有所思的预热状态下,最后一首被这位伟大作曲家称为“声援印象主义”的管弦乐组曲《大海》,终于如期到来了。
范宁再度信步登上指挥台。
交响乐团背后的舞台墙体上,一宽幅布面油画在绳索的牵扯中,开始缓缓上升。
印象主义画家克劳维德《海景·渐变》。
在大厅咳嗽声逐渐归于消失的十多秒里,听众低头看向了曲目单,上面写有范宁对《大海》组曲第一首的标题指示:
《在海上,从黎明到中午》
于是他们先将注意力投向了横幅油画的最左边,那里的海洋黑蓝而深沉,天空是从灰到紫再到青色的渐变,夜幕有即将被缓缓揭开之象,极少而引人夺目的光辉在海平面跳跃...
乐曲起始,范宁向弦乐组给出力度微弱但拍点明确的指示。
“嗡——”
弦乐由低到高、由弱到强,与定音鼓敲出的海波滚动声交汇,形成微弱的序奏音响。
“叮冬~”“叮冬~”“叮冬~”
两架竖琴以清脆而恬澹的伴奏渐渐与之相融。
弦乐组奏出不安的震音,木管组出现朦胧而不谐的和弦,于是海空分界线的模湖质感被勾勒,黎明前的海水开始轻轻地拍打岸边。
夜幕缓慢地揭开,光亮映照在海面上。
曙光划破黑暗,雾霭渐渐褪去,天空由紫色变为青色,逐渐地染上了光辉的前色。
“一望无际、深沉浩渺、咸风清冷…是海,我看到大海了!”
“我确信我不在交响大厅!”
几十秒的时间,已有相当部分灵感较高听众,从“听演出”一事上抽离出来了!
双黄管和英国管交替奏出极其微弱的主体旋律,象征大海开始苏醒。
同时小提琴以增二度音程下行对位,隐喻海面上的薄雾被金色的阳光彻底驱赶开来。
大海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这是它仍是祥和的,但蕴藏着无限的变化和深沉的能量。
木管组以委婉动听的音调再次变奏主题时,弦乐组伴奏轻柔而空灵,好似伴随歌声送去习习凉风,使人心旷神怡。
越来越多的人,被极强的身临其境感所占据心神。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声部划分方式?不对,不对,我竟然有点听不出来了,太复杂了,这到底是什么结构?不看谱面真的分不出来…”
“为什么两个不同节奏的声部可以同时演奏?节奏还可以和音符一样对位的吗?他这是怎么写出来的?”
乐迷们沉浸在音乐中不能自拔,而内行看门道,那些“发现不对劲”的专业人士,尤其是作曲家和指挥家们,逐渐瞠目结舌了起来。
舞台上的16把大提琴,竟然在以四个不同的声部分奏!而且首席位置上的罗尹小姐,将范宁的指令传递地非常到位!
这算复调?这应该算复调吧?但哪有这么“微”的复调?一个声部还能再拆成四个?出来的音响色彩简直是史无前例的奇特,就像包裹着神秘物质的缠绵薄纱!
这他妈是什么玩法?
“可能,可能这就是复调大神的新思维吧…”主编唐·耶图斯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三番五次地被重新构建。
而更让几位着名作曲家惊掉下巴的,是在范宁的指挥棒下,有一处木管与铜管组以6/4拍演奏,而打击乐与弦乐组以4/4拍演奏!
两种拍子,同时合奏!
小节完全对应!
如果还不算绝奇,后面他们又听到,在某处6/8拍的进行中,竟然突然插入了一小节的9/8拍,然后又回到原样,完全打破了乐曲稳定的节拍律动。
再一处,先是12/8节拍进行,突然圆号与长笛演奏的主题变换为4/4拍,乐队全体又马上变为6/8拍,最后铜管、打击乐与中音双黄管4/4拍再回去,可是弦乐又成了12/8拍…
听众只觉得大海的律动听起来好奇妙,可这些音乐专业人士,此刻满脸都写着“发生了什么?”。
这他妈的又是些什么玩法?
就连那两三位来观演的大师都张大了嘴巴。
“大海好像是这样无常的,但凡是真实的大海,就不可能和古典油画中一样规整地律动…可是,这节奏到底怎么回事?它的谱面到底长什么样?到底是我听错了还是?…这该怎么指挥乐队去演啊?”
“归根到底是我见识少了?”
皇家音院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阿多尼斯,此刻正在怀疑人生,他认为自己有可能是个土鳖,尽管这听起来似无稽之谈…
实际上在前世就对《大海》作过分析的范宁知道,前者那种复节奏的对位,在现代指挥法中是借助“赫米奥拉原理”实现的。
它的萌芽形态在巴赫时期的舞曲作品中就有过探索,只要找到拍点提示的公约数,配合特别的科学手法,加上一支足够专业的乐队就可以实现。
而后者节奏转换的指挥法,也是通过时值与比例关系的过渡提示实现的,可以看成转调手法中的共同和弦,不然光靠灵感去协调演示,恐怕有点费劲。
范宁心中十分了然,印象主义的音乐语言与结构更加模湖与抽象,节奏听感的游移性较强,但演绎时并不能因此而显得暧昧模湖。
因为这种效果全是音乐家故意精心设计出来的!一个拍点不对就会完蛋。
正所谓“听众可以因律动恍忽,你不可以”。
他在上德彪西作品的钢琴课时,教授就极其严肃地强调过,“德彪西的节奏思路比古典主义还要严格,你把他谱面上指示的节奏全部精确做出,印象主义的律动就出来了。”那首自己曾认为弹得“飘逸出尘”的《月光》,被老教授批得一无是处,全部推倒重来。
尤其现在自己是指挥,动作游移是对乐手不负责任的行为,更应该目的明确、语意清晰。
当然,时间紧迫,他承认确实有点速成了,还是归功于用启明教堂给骨干成员们开小灶的结果。
晶莹剔透的竖琴伴奏之下,双黄管和弦乐混合奏出第二主题,海水温顺的面容中时不时露出狰狞的预示。
展开段出现了一段非常平静的旋律,中音双黄管(英国管)的吹奏展现出忧伤彷徨的情调。
最后主题以低沉舒缓的姿态再现,结束处不只竖琴伴奏,圆号的强力吹奏,小号的上行旋律齐齐加入,拂晓降临,光辉夺目,湛蓝的大海衬托着摇曳的金光。
第二首,标题指示为《海浪的嬉戏》。
听众情绪已经彻底入戏,范宁带着一丝自信的鼓励,指示乐队奏出一个看似宁静却隐藏着不安因素的引子。
很快,乐队激进的上行下行和弦交错进行,中音双黄管吹出朦胧的第一主题,这是浪花们开始嬉戏的形象。
在竖琴的伴奏声中,圆号用朦胧音色吹出平行增三和弦,弦乐与木管交替演奏下行音调,形成强烈反差和对比,大海的远近虚实、静动喜怒尽收眼底。
“大胆地多用木管与竖琴演奏独立的声部,而非使其作为陪衬…”
“谨慎使用小号长号,它们容易戳破色彩的神秘感…”
“一切铜管在必要的时候都可以用弱音器或阻塞音奏法…”
“长笛的低音区是个表现痛苦与忧郁的好东西…”
“大管和中音双黄管这两种乐器,配合弦乐或圆号融合色彩有奇效…”
印象主义音乐的配器,与印象主义画作的色彩同为灵魂要素,洛桑小姐特意带了个小笔记本,此刻她紧咬嘴唇,认真而飞速地记录着自己的聆听心得。
这位让人又爱又敬的范宁先生,他属实是把印象主义给玩明白了!
在台上范宁的引导下,千变万化的配器形态接连展示:长笛和小提琴的协同演奏、双黄管的第二主题颤音、木管组以顽固的降A音合奏强调着增二度音程,然后又是双黄管与英国管平行吹奏空洞的和弦…
一个又一个声部如浪花般交织、缠绕,其音乐瞬间几乎完全无法捕捉,只能把握一个卷起的叠加形态。它借不断的轮流来延续,看似要溃解消失,又不断再度涌现。
最后一首,《风和海的对话》。
不安的定音鼓滚奏,低沉弦乐组的合流,展开了大海和狂风的对话。
听众们被卷入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闪电、巨浪、呜咽、阵阵骚乱的潮声,小号在呐喊,势均力敌的对抗者们在咆孝,错综复杂的主题发展,波澜壮阔的奇异画面把音乐逐渐推向高潮。
终于,降D大调温柔而清澈的主和弦降临,金色阳光透出乌云,此刻的大海既不似第一乐章带着压抑的平静,也再无险峻的危机与歇斯底里。
海景那奇诡壮丽的最后一幕,随着短促有力的乐队重音而被永远定格。
“bravo!”在乐手们作出潇洒的结束姿态的那一刻,掌声雷动。
最后大家看到的,仿佛是风雨过后的海面。
它强壮有力,博大宽广,让人忍不住想张开双臂,拥抱海风,放声歌唱。
看似回到原点,却拥有的是新的心境,畅快而有所得。
就像经历了一场洗礼!
这场闭幕式的曲目语汇,虽然大家此前有部分预料,却不曾想到具有如此大的冲击力!
它没有任何关于均衡和节制的说教,不讲究沉重的历史叙事,不强加给欣赏者人文的枷锁,纯粹带给听众极致的体验与美的享受。
感官、情绪、审美,以及音乐上的认知与思维,一切都被重塑。
范宁在密不透风的掌声中于各处谢幕。
本来按照正常的节奏,正常的反响,今天他肯定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台”的,好在提前有了互动环节的安排。
抓到一个掌声稍缓的片刻,工作人员迅速进场布置。
接下来会留约半个小时的时间,让各方合作媒体的记者提问,当然,也会选一些贵宾和幸运乐迷发言交流。
相当于是原地趁热,做一个微型的新闻发布会。
时间短,但人数特别多,影响力会迅速散开。
毕竟有很多重要的后续动向需要公布,而且范宁十场音乐会以来都只是靠音乐交流,一直没在舞台上开过口,大家都很期待。
“范宁指挥,您曾表示自己并非印象主义者,仅是表达对这一思潮的重视,可由于您在这些现代化音响构造上所展示的一系列造诣,您实际已在这些印象主义画家和音乐家心目中拥有了领军人物的地位,这个事实您会承认吗?”
“范宁先生,不是问题,仅是感慨,您的《大海》彻底唤起了我对似真非真的美景、对将信将疑的世界的想象力。”
“您的音乐救助计划目前进展如何?是以业余学习教育为目的,还是抱着登上舞台的计划?若是后者,他们能否能真正胜任专业演出的需要?”
“能否透露一下目前建团两个多月的财务状况?高涨的市场反响能否满足同样高涨的待遇标准?”
“您对乐团四季度的排名评估有何预计?”
……
互动有条不紊的进行,最后五分钟的时间,《提欧来恩文化周报》主编唐·耶图斯问道:“您领导下的旧日交响乐团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亮点,可否透露一下新年音乐会我们最该关注什么?”
这个问题的关注受众,显然是近乎100%的存在,一时间整个交响大厅都在屏息等待答复。
“它会从明日起便无缝接续地开票,曲目将遵循严肃音乐发源地的优雅传统,为大家呈现数篇精致的雅努斯风格圆舞曲、波尔卡、进行曲等等,不过…”
转折处总是亮点,范宁微微一笑:“大家可以对最后一首单乐章作品抱有更多的期待。”
唐·耶图斯眼神一亮,追问道:“单乐章?这是一部怎样的作品?目前离新年仅有十多天,我是否可以认为,它的创作早已定稿,并已处在排练阶段?”
“由于明日的开票自然伴随着曲目的公布,所以我不介意今晚就告诉大家名字:《c小调合唱幻想曲》。”范宁说道。
正是贝多芬那首作为“贝九”的先行尝试,有着“小贝九”(Op.80)之称的美妙又伟大的作品。
媒体记者们纷纷记下重点内容。
“很明显,它需要合唱团。”站在第8排尊客席前的耶图斯笑了笑,“新年来一场幻想,是很浪漫的事情。”
“当然,它为钢琴、乐队、男声三重唱、女声三重唱和合唱团而作,我们的合唱团会在乐曲的高潮部分首次亮相。”范宁说到这神秘一笑,“而其更具体的乐思语汇上,诸位可认为这是对巨匠吉尔列斯的一次小小致敬,也是我对下部交响曲写作的一次先行尝试。”
“《c小调合唱幻想曲》,奇妙的形式与配器,在新年之际致敬本格主义巨匠,令人期待,令人期待…”耶图斯回应以职业性的称赞,却马上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等等,乐队、合唱、致敬吉尔列斯、下部交响曲的先行尝试?”
这每个要素都挺正常,但组合起来?…
组合起来???
“当然,c小调对我来说是某种情结,尝试结束后,下一首交响曲也是这个调性。”范宁手抱乐谱,坦然而笑。
!?!?
交响大厅的空气一时间安静了。
在场的非凡组织代表、着名艺术家及几位大师、主流媒体的记者、上流社会的贵族、大工厂主企业主们…各界名流和乐迷都不约而同地向旁边人进行眼神确认。
旁边《霍夫曼留声机》的记者,一时间忘记了轮流提问的礼节。
他带着颤抖的激动嗓音开口,将这个劲爆程度超出迄今为止所有动向,足以在全世界掀起重大舆论的话题往前推进了一步,而且,加重了话语中两个数字的声调:
“我…换个方式,我是否可以认为…您是准备加入,呼…抱歉,我有点紧张…您是准备在《第二交响曲》的末乐章中,同吉尔列斯《第九交响曲》一样加入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