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那两辆马车的样式,是只有大主教或受他加冕的女王才能乘坐的!我一想到这两个人都来寻你了,就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阑
安的头发被热风吹起,盖住了她的小半边脸颊。
虽然吕克特大师的地位与实力不在他们之下,但毕竟教会负责人和王室首脑带有更多的“公众人物”特征。
“那山坡后面的人......”露娜看着,不由好奇问道,“他们有这么多的部下吗?”
五光十色的衣物在风中随花海一起摇曳招展。
“他们的部下是一部分,其余应该都是得见异象的缇雅城市民。”安说道,“大部分人都爱来凑这个热闹,我能想象出当他们发现桃红色的旋风在身边刮起时会作何反应,一定有特别多的市民围堵了音乐厅的正门台阶,又随着教会和王室的马车一路至此。”
“换做我,我也希望能第一时间目睹年度桂冠诗人的尊容,当然,我比‘第一时间’还要更早,我就在老师的身边。”
“露娜,我要谢谢你邀请老师加入了我们商队的旅程。”阑
“其实要感谢鹈鹕,我是去看鹈鹕的。”一想到自己提出的50镑礼金,再想到现在自己连保管的金币都不只好几百镑,小女孩苍白的脸颊有些发烫,“……所以,吕克特大师今天在这种场合会闻讯而来吗?”她提出别的问题并继续朝前方张望,“哎,我好像看到瓦尔特先生的身影了。”
“我觉得吕克特大师一定对凑这种热闹嗤之以鼻。”回味起那天定选赛上唱爱情诗的感觉,安不由得笑意盈盈。
实际上,吕克特老是强调自己的约见排序紧随瓦尔特其后,如果知道今天之事与舍勒有关,肯定会兴致勃勃地赶回来,但……这位新月诗人的确暂时不知道。
对他而言,桂冠诗人的诞生只不过代表“锻狮”级别的壮举而已,以他的性子,这种年年都有的“唤醒之咏”还真没必要第一时间凑什么热闹。
“老师,您为什么不发表一下自己的感受?”露娜察觉到一直都是自己和姐姐交谈,她终于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
范宁同样看着远方漫山遍野的人群,但实际上,他自从停下了第二乐章写到一半的主题,并要夜莺小姐继续为自己讲述《阿波罗与马西亚斯》后,便一直没再开口说话。
在真正的盛夏来临后,他一直在思索着狐百合原野的花朵所告诉自己之事,关于乐思、关于起源、关于那些从虬结杂糅之物中悄然透露出的毗邻细节。阑
“为什么它们这么热情,这么脆弱,又能这么快地新生?”范宁的目光遥遥地望向前方视野开阔的花海。
在这些类似的场景下,看似触手可及的事物,往往要花费远多于预期的时间去接近。安也觉得如此,每次她觉得这些马车与人群,只要“挪动”完眼前的这一段距离就会到自己脚下,可实际上他们只不过从一处绵延的山坡移动到了另一片稍低稍近的花海。
不过范宁所指并不是“他们”,而是“它们”。
那些被车轮碾过或被行人践踏过后的狐百合花,会立即地凋谢衰颓,再如积雪消融般化为空气中的红色尘埃。
花海中出现了荒芜的一道道伤口。
但在轨迹更靠后的区域,离践踏时间更久的区域,那些黄褐色的泥土再度萌发出新绿,并出现了火红色的星星点点。
“狐百合是很脆弱的花朵没错了。”露娜轻轻点头,并俯身揭起压住花丛的餐布一角,那里的花朵已经尽皆倒伏凋零,“一点点轻微的踩踏挤压就会致它们于死地,在不适合外出的风雨来临的时节里,这片原野会出现更多的荒芜,但它们总是在快速地新生。”阑
“新生的花朵还会是原先枯萎的那支花朵吗?”范宁问道。
“自然不再是……了吧?”小女孩觉得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但老师特意发问,她回答的语气末端又带上了一丝不确定。
生于阶层不低的商贾家族、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她,思考和表达能力无疑具备不错的水准:“也许,这取决于看待这一过程的视角?对于我们享受风景的人而言,原野的花海长存不灭,一切凋零的疑问都将以新生作答,今天的狐百合原野热情似火,倘若明天一场暴风雨席卷于此,那也只需待得后天日出,它同样会是热情似火。”
“那如果并非我们的视角呢?”
“并非我们去看?那或许,每一支凋谢的花儿都不再能清醒过来了,它们都会带着自己的独有特质消失,彻底地消失,这好像带有悲剧性。”露娜试想了一番,但她不解地摇头,“可是,按照您对神秘学基础隐知的教导,只有更独立的灵才能入梦,并最终实现灵与魂的分离,得以窥见表皮之下的真实色彩……没有人会认为花儿们能入梦,那顺着推论的话,它们应该不具备灵魂,凋零对它们来说应该不具备特殊的悲剧性。”
范宁沉吟片刻后开口:“抛却文学家或道德家赋予的感性修饰,单从自然观的角度出发,人是比植物更高级的存在,这点会不会有错?”
“.…..应该没错。”露娜迟疑片刻点头。阑
“所以,高级存在的‘死亡’与‘复活’是带有悲剧性的,低级存在的‘凋零’与‘新生’则没有?”范宁目光看向接近自己的人群,又再次落于那些荒芜的花海的伤口。
“……从结论上看,这好像又有些过于自以为是。”小女孩攥起了自己鬓角的银色发丝。
“是有些自以为是。”范宁笑了笑,“但比起聊‘唤醒之咏’,我更有兴趣同你们聊这些。”
安的眼里闪过若有所思之色,她看到老师重新拿起了自己的乐谱本。
其实,范宁突然觉得,有时人的信念或情感是随着境遇摇摆的,不是说跨过某个疑窦或结论后,就一生再也不会受其困扰了。
不是说喊出“生者必灭,灭者必复活”后,就再也不会受死亡的命题所困扰了。
就如很多人在人生的一个阶段,对某人某物所倾注的满腔热情是真心的,但在人生的另一阶段,对某人某物不再具备那样的情感,也是真心的。阑
爱是一个疑问。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他手中的钢笔开始摩擦纸面微微作响。
从刚刚断掉的18小节开始,主题的后半段突然从A大调转入升f小调,原先是柔软的花儿在夏风的吹拂下欢快地舞蹈,而这里,音乐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转变为了凄婉的凋谢之景。
范宁觉得这很神奇,不是什么技法上的原因,而是自己从来没这么写过“双主题”,从来没有在一个主题内部就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
“其实,花儿在这里是高级的形式。”一直在旁边默默哼唱范宁写的旋律的安出声了。
“嗯?”范宁看着这位爱唱歌的夜莺小姐。阑
“在这里,它是‘有’的。”安的眼神清澈明亮,“老师的第一乐章《唤醒之诗》是‘无’,是混沌的初始和萌芽,那里的对立粗暴而尖锐,这里也依旧存在,但是,但是,它们被写进了同一主题的两个方面,它们开始了第一次尝试性的相融。”
“这说明,“有”的诞生已经战胜了“无”的空白,它已经完成了第一次上升。”
范宁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学生,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对方的灵性迸射出了灿烂的烟花。
她所阐述话语中的秘密,竟然点醒了自己对攀升路径的小部分隐喻思路,把有些自己都不甚明晰的措辞给表达出来了。
“有”的诞生战胜“无”的空白……
拥有艺术天份之人,在理解神秘上面果然不会有驽钝者。
只需一次稳慎的入梦,她便能与自己的“初识之光”相遇了,而且,这般质的飞跃,恐怕起点不低。阑
姐姐对老师作品的解读好厉害……露娜心中喃喃出声。
“那么,我现在理解老师为什么对于实现‘唤醒之咏’一事如此风澹云轻了。”察觉到了自身灵性变化的安,再度对范宁愉快行了一礼表达感激和倾慕。
“这些人呐,如此热忱地想要得见桂冠诗人,殊不知老师只是给瓦尔特师兄布置一道课后习题罢了,老师根本没有计划自己摘得桂冠的意思,因为根本无需去证明一件自己实力造诣已经达到的事情,他只是计划培养出一位‘伟大’级别的指挥家学生……”
“那是一座如新月般恢弘奇伟的高塔,《唤醒之诗》不过是高塔的基石,它固然出彩夺目,但既然基石已成,为什么不抬头看向更高的地方呢?”
范宁闻言,在持笔书写的间隙微微抬了一下头:
“你还挺懂,那由你去告诉他们吧。”
“啊,由我?”安的语气迟疑下来,“他们是很大的公众人物,代表你的话,有些礼节我并不是得心应手。”阑
“你不是最自信的夜莺小姐么?定选赛上,你见到的公众人物应该也不小。”
“可是,今天关系到的是老师你的性情与风致,我自己是很随心啦......”
“这就是我的性情。”范宁的话让安怔了一怔,然后飞快点头。
她蹲下身束紧帆布鞋带,然后迈动轻快的步伐,走到山坡的坡沿,眺望着那群已走过大半路程的人们。
“舍勒!舍勒!”“布鲁诺·瓦尔特!”“盛夏快乐!”
最近最低处的坡谷,缇雅城市民们的欢呼与赞叹声不绝如缕,大主教菲尔茨已跨下马车,并示意其他马车也停稳。
“卡来斯蒂尼阁下,据说这位舍勒先生的性情有些澹漠乖张?”他负手在后,行步未停,与坡顶那位穿着纯白T恤与短裤的活泼少女遥遥对视。阑
“是。”身旁已经吃过一瘪的卡来斯蒂尼主教不知道该从哪解释起,他同样看向自己身旁后心中有了主意,“对了,瓦尔特指挥作为学生或许更有发言权,我们不妨听听他的建议。”
瓦尔特一想到老师刚收下自己这个学生就康慨授乐、彻夜创作《唤醒之诗》的事情,心中的感激与钦佩便油然而生:
“我认为老师平易近人,待人友善,言谈举止中尤其注重他人的感受。”他老实作答。
“......”
之前经历过酒馆“排队”风波的众人嘴角尽皆出现了一丝抽搐。
这时,少女如清水洗过般洁净的嗓音从山坡之上飘来:
“老师说,祝贺瓦尔特先生摘得桂冠。”阑
“这?......”菲尔茨与埃莉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仰头温和笑道,“您就是舍勒先生的另一位天才学生夜莺小姐吧,请代我转达对于《唤醒之诗》这样一部神妙之极的交响诗的敬意,不过您刚才说的......”
“按照我们联合公国的惯例,演绎经典作品达成唤醒的,是主要演绎者摘得桂冠不错,但新作首演的,优先考虑的还是作曲家,当然,这不妨碍民众会同样认为瓦尔特先生的造诣已达‘伟大’......”
“祝贺瓦尔特先生摘得桂冠。”山坡上的安笑着重复了一遍,“大主教和女王阁下,还有尊敬的诸位,你们应该能够想到,老师的初衷就没有打算麻烦过大家。”
“如果他的目标是自己摘得今年桂冠,今天一定会去观摩指点瓦尔特先生的排练,这样‘唤醒之咏’达成后,一切流程接着在节日大音乐厅进行,他既然没去,目的肯定不是故意让大家绕远路出城来狐百合原野寻他,对么?”
好像有些道理?为首的这一群人都愣住了。
“这下反而造成你们对认定上的困扰啦。”安在坡沿再度席地而坐,“不过,你们来都来了,在狐百合原野让瓦尔特先生戴上桂冠感觉也很美妙,这里的盛夏气息极为惹人喜爱,老师对自己学生超额完成课后习题的消息也感到很高兴。”
……完成课后习题。众人觉得自己的心脏再度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阑
排练的引子段还没过完就达成唤醒,这种载入史册的壮举在他那里,就是学生完成课后习题?
不过感觉......这样也不错?他们再度互相观望。
作曲家本人都没意见,那还有谁有意见。
这位常任指挥的水平已达到了那个层次,舍勒学生的身份也是名正言顺。
“那让我们先向指挥家先生道贺。”何蒙作出决定,并示意工作人员开始准备授予桂冠的仪式,
其实瓦尔特摘得桂冠这个事情,站在讨论组的角度来说略微有点尴尬,毕竟人是三天前自己刚刷的,由于某些“立导向”的原因。
但为什么说是“略微”呢......阑
因为考察这种事情,只有决定提名“波埃修斯”艺术家,才有个明确的动作点,而不予决定只不过是“没有然后”。
现在这种情况,也可以说是考察组酝酿了三天后才做出提名决定的,不存在“打脸”或“朝令夕改”一说。
再者更关键的一点——
瓦尔特实现唤醒的曲子是舍勒写的,和范宁又没有什么关系。
“现在我宣布——”大主教菲尔茨朗声开口,头衔措辞已悄然改变,“新历914年年度桂冠诗人称号获得者为:来自西大陆的旅费伟大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
“好!”“赞美盛夏!”“哗啦啦啦啦——”
周围道贺声、鼓掌声与上前握手者一时不绝如缕,更远处的围观市民开始往前挤。阑
“等等,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来带他们来和老师见面的吗?”
作为当事人之二的瓦尔特,看着一大群人开始卸起物件、搭起礼台,突然感觉自己这场梦是不是做得有点深了。
自己一个在一二线级别间徘回多年的指挥家,终于成就伟大是念想了很久的事情……
但不是说就让体验一下唤醒的感觉吗,怎么现在一致决定,直接让自己去当桂冠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