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不知道为什么波格来里奇那边会传出过这种言论。
是讹传,还是属实?
信任,或不信任......
如果言论属实的话,他口中的“闯入者”是常规意思,还是不那么常规的意思?
“拉瓦锡主教寻找‘神之主题’,先要确定的问题,是与谁同去。”圣者用当下更务实的话题拉回了范宁的思绪。
“这一次的失常区探索行动,特巡厅在官方调查小组里预留了部分其他官方组织的名额,也制定了一些激励措施。”
“他们在失常区情报的掌握上遥遥领先,这能极大保障进入后的安全,路线上也会尽量减少试错。但像拉瓦锡主教这种关键人物,跟他们一起行事绝对又会受到‘更多的照顾’,特巡厅这样的‘盟友’,即便你认为他们可靠,他们也不认为你可靠......”
范宁在思考中缓缓吐出一口气。
现在到处都有神降学会的“熟人”们往失常区钻,边界的那些驻守军队,除重点区域外,基本也处于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想私下集结队伍选一处进入,是没什么太多阻力的。
所以要不要跟特巡厅走“官方渠道”、“官方路线”,圣者认为其中利弊需要仔细考虑。
但对范宁来说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了。
肯定不能同去,他身上不为人所知的顾虑太多。
甚至能做到的话,最好是连时间上都错开。
只是如果这样,路线、方位、队伍、物资等问题都需要自己来操办,需要仔细了解曾经的正式调查小组是如何筹备的。
范宁想了想,先是试图确认一个重要问题:
“那里面埋了谕旨,是与我教会立的约。也有钱财秘宝,是特巡厅或其他闲人们笃定的事,既然这般,波格来里奇岂不会亲自临到里面去?执序者们岂不会亲自临到里面去?”
按理说,实力越强,在失常区越有行动和存活能力。
执序者比起邃晓者又有本质不同了。
如果这次波格来里奇会亲自带队的话,自己在里面的行动会极为受限,恐怕成规模的教会行动是实现不了的,只能装成神降学会的“熟人”,在隐秘组织队伍里浑水摸鱼了。
除非教会圣者也亲自带队,那自己这趟行动才可谓是最大化的借助力量。
但接下来对方的回答很出人意料:
“我已与神立约,作为守护‘辉光巨轮’的天使,不能出这圣城的地界。”
“而且,在常规情况下,所有的执序者在失常区具象神性投影都是非常危险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波格来里奇此次前去。”
第一点已经让范宁有些惊讶,第二点则是更加从未听闻。
“执序者在失常区具象投影非常危险?......这循的是甚么道理?这失常区究竟在世界表象,还是在世界意志?”
“是‘常规情况’不适合。”圣者强调道。
“失常区是醒时世界的异常地带,这点确认无疑,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其在移涌层出现过扩散现象,虽然移涌和辉塔中也有很多无法理解的区域,但和失常区不是一回事情。”
“这些异常地带存在诸多未知的危险因素,其中一种,叫做‘秘史乱流’!”
“研习七种相位的邃晓者只会受到间接困扰,但执序者还掌握着一种名叫‘秘史之力’的核心力量,当‘秘史之力’被‘秘史乱流’裹挟、崩解、冲散,他们收容的神性真知将走向失控,整个人也会被彻底地留在里面......”
“执序者决定进到失常区里面,只有一些非常规的情况,主要是两种——”
“决定彻底放逐自己;决定派遣‘自我’使徒。”
放逐,或者派遣?......范宁揣摩着这两个关键词,并联系着之前的一些事情做思考,比如吕克特大师的问题,比如琼的问题。
在涉及执序者的高位格知识上,这位守护圣者没有展开做很详细的解释,当然,面对自己这个‘拉瓦锡主教’,他也没有避讳不谈,他的讲解主要是为务实性的结论做必要铺垫:
“此次的B-105号失常区再调查,只是特巡厅计划的阶段一环,并非最终目的。波格来里奇的视线终点是下一届丰收艺术节,他不会在这次前置行动中做什么‘放逐’或‘派遣’的节外生枝的事情,时间上也容不下了。”
“你不宜长时间继续滞留高处,最后,还可提几个问题,如果能够解答的话。”
圣者已经感知到了范宁正重新变得恍忽的灵性状态。
“丰收艺术节重要在甚么地方?”
范宁觉得对方的身影、附近的石灯和《屠牛图》的画面已是一片刺眼灼目。
“人类艺术事业切实要紧,这点在下悟知得了,但是,怎么正好是丰收艺术节受到拣选?这是波格来里奇在吹捧权威,造假偶像,还是有甚么隐情在里面?”
问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中又闪过了在上一届丰收艺术节上失踪的父亲文森特的身影。
“每过七年,失常区就会发生一次周期性涨落,先是退潮,再扩散得更多。”
圣者快速解答起来。
“而从两百多年前起,这一涨落形势逐渐变得严峻,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丰收艺术节的诞生正是官方组织联同艺术界,通过打造集中‘升格’平台,用以应对危机的举措,每届,都会有不只一位艺术大师和更多的伟大艺术家、着名艺术家在民众视野里涌现。”
“波格来里奇曾给出过预判,在第40届丰收艺术节的“退潮”阶段,失常区有可能会出现新历以来规模最大的空洞——如果人们的艺术成就和升格情况符合预期的话。”
“他搜集七大器源神残骸的目的,正是希望两年后将其全部在深处的‘X坐标’处汇集起来。如果到时候整个异常地带,真能短暂地大幅退潮的话,这恐怕是他此生能够逼近‘X坐标’的唯一机会。”
“‘X坐标’一说,是真实不虚的?”范宁眉头皱起。
他回想起地图上标的那把示意“失常区扩散源头”的血红的大叉。
还试图把器源神残骸全部带过去......这个波格来里奇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晋升见证之主的飞升仪式?
但曾经奥克冈和博洛尼亚的飞升过程中好像也没提到,一定需要在什么“X坐标”处举行仪式吧?
“未得见前,这种事物永远无法被证实或证伪。”圣者在摇头,“其实,从现在的紧迫时间节点来看,特巡厅的目标进度不尽如人意,波格来里奇给部下的压力恐怕非常之大......”
“首先器源神残骸的收集进度严重滞后,连续两次在北大陆、南大陆的行动扑空,范宁和舍勒等关键人物杳无音迅......他们现在应该也盯上了指引学派的‘焚炉’残骸,正在推动‘谈判’事宜,呵呵,谈判......那位现任顾问是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对于‘X坐标’的真正情况,波格来里奇一定也没有掌握完全,否则不会在丰收艺术节的前一年,在器源神残骸调查任务如此紧迫的情况下,还安排部下进行对于B-105失常区的二次探索——B-105是在寻常时间节点下,人类目前能探索到的极限深度,特巡厅寄希望于还能再获得一些先行情报......”
范宁仔细分析着其中的信息。
如果接下来,比如明年,自己的原本身份要回归北大陆......
持有器源神残骸的矛盾必然会重新燃起。
但那时自己的实力和艺术影响力,比起离去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加之丰收艺术节这种极其特殊的时节,在结束之前,波格来里奇肯定不会对一位准“新月”下手。
先让失常区尽可能地退潮,然后把所有器源神残骸全部带往“X坐标”?
就看到时候拿出的神秘和艺术筹码,能让特巡厅拿出几分“合作”的诚意了。
舍勒和拉瓦锡的身份如何去充分利用,又在最合适的时机引爆,也是个要考虑的策略。
如果还以为自己身后站的非凡势力,只是曾经的指引学派和半个博洛尼亚学派,那波格来里奇一定会错得很离谱。
至于波格来里奇的真实目的,也需要此行进一步调查清楚......
在高处密谈的时间不多了。
范宁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领洗节上那坐着轮椅前来祝圣的人,最后拿出的是甚么错乱的东西?”
他问的正是蜡先生最后拿出来的,那一小瓶视觉效果极度不适的怪异液体。
“鬼祟之水。”圣者说出了一个新的名词,“可以认为这是耀质灵液的一种,不过,它超出了有知者所能认知的七种范围,它代表的是‘秘史’相位......”
周围的一切声响强度呈斜直线下降,头顶的光带与阴影凝成静态的霜花,范宁脚底的石砖层层碎裂如玻璃齑粉。
“......持‘守夜人之灯’,不管碎裂完好,均可调取我教一切机密档桉......尽管不如特巡厅研究成果之完备,但基础性、方向性的信息也有不少在册......‘神之主题’关联0号钥匙,关联圣塞巴斯蒂安前尘影事,与我教‘三位一体’大功业......烛光不仁,促请拉瓦锡主教无有怜悯之心,差遣会众,照明驱暗,指引朝圣之前路......”
周边景象滑动如梭子,在一阵急速坠下的失重体感中,圣者的声音渐行渐远。
范宁勐地睁开眼睛。
寒冬,午夜,灯火稀疏之时,空无一人的最高审判庭却如烈日当空。
仅是在自己视野中如此。
一组组关于旋律、和声、低音或节奏型的灵感,从范宁的脑海或内心听觉中溢出,但因为过于密集混乱,全部叠加杂糅在了一起。
同时,他看见天窗和墙壁上蜿蜒流淌着液体般的灯光,火刑架在翩翩起舞,每一个铁锁链的孔洞都是一只注视的眼睛,审判席位和长桌面上的光芒如气泡般沸腾着。
整个世界亮堂得可怕。
“这件礼器带来的照明强度过高,使用者要经常性地在无窗的暗室中将‘烛’相污染拆解出来,否则累积起来极易导致‘迷失’......”
范宁在恍忽中忆起教宗的提醒,他不敢怠慢,当即全力压制住高涨的灵感,起身夺门而出。
“你领我到一间暗室里去。”教堂的过道上,他温和招呼起一位守夜的神父。
“是,主教阁下。”这位神父见拉瓦锡浑身在金色光芒中行走,连身后的走廊都变得如同白昼,心中的敬畏之情无以复加。
半个小时后,范宁结束了颂念祷文的默想状态,从一间石头暗室中缓缓站起。
这一无窗的房间中,所有的缝隙都溢出白炽的光芒,似背后有岩浆河流在流淌。
他安排人手去修复破损的“守夜人之灯”后,回到了教会为他安排在总部教堂的一间“副审判长室”。
这里刚刚打扫清理出来,地板纤尘不染,面积十分宽敞,只是布置得异常素雅,放眼望去全是书籍,角落里有一台红褐色的羽管键琴。
范宁在办公桌前坐下,守夜的神父当即为他沏上了一杯茶。
......
“替我清走这些册子,拿来4号档桉间的索引,拿来《圣阿波罗福音书注解集》,再者,呈上最近一周主教级别以上的教会呈批件。”
“好的,主教阁下。”助理当即清走了范宁手边堆了一米多高的书卷。
转眼已到第三天的夜晚,明天就要离开圣珀尔托,进行上任教区的拜访和院线考察陪同工作了。
不过范宁最近的时间基本上全在阅读卷宗中度过,甚至没有迈出这座教堂的大门。
他掌握了很多高级别的情报。
失常区方面,能搜集到的前置信息也基本搜集齐全了。
但他也阅读到了很多奇怪的档桉记载。
「前任辅祭人员涅索兹坚持认为,世界上至少存在超过四十种相位,或者更多。」
「先锋派女诗人、神秘主义者兼民间占卜家米雷亚认为移涌之外亦有移涌,辉塔之外亦有辉塔,穹顶之上亦有穹顶。」
「“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的。”工匠协会领事杜克重复开口。」
——譬如这是几份由办桉人员整理的问询笔录提纲梗概,问询对象包括受污染的神职人员、贵族政要或社会活动家,而且是跟着神降学会的熟人们进去过失常区、又过一段时间神志不清地走回了边界的少数人。
范宁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在说什么。
尤其是那个坚持认为世界上有四十多种相位的人,审讯人员有试图让他举例。
而那个人在神智错乱下写出的几个所谓相位的单词,范宁看起来就如同看中文异体字一般的感觉:“耰”、“彁”、“挧”、“孴”......
其他的人也同样是疯言疯语。
柔和的灯光下,范宁翻阅着大量的卷宗,几乎一直处在皱眉思索状态。
“嗯?”
他的视线又在一张近期的工作联络单上停留。
“调性瓦解计划?先锋派音乐研讨会?”
“竟然是教宗雅宁各十九世和麦克亚当总会长之间的绝密件......既然现在我能见到它,说明神圣骄阳教会的确赋予了我很高的核心权限,不过......这件事情罗尹清楚么?”
范宁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
在前世,各种现代流派的严肃音乐同样是他涉猎的范围。
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丝不妥。
“叮冬——”铃铛声又响起。
正好助理现在进门,递来了一封罗尹的信。
「拉瓦锡主教亲启:
按照领洗节后的晚宴约定,明天晨八点起,考察组将启程赶赴旁图亚郡及阿派勒郡继续调研连锁院线工作,请通知辖区内各司铎负责人予以接洽,并且,以您同去前行为感。
罗尹·麦克亚当」
倒没什么额外的内容,是上次离别前口头约定的正式行文信。
不过就在下一秒,范宁又接到了罗尹从自己信使递来的消息——
「神圣骄阳教会的羊毛真的太好薅了,我已接近高位阶极限。
所以,你之前说的不受管控限制也不用等升格‘锻狮’的晋升方法到底是什么?
如果真的很好用,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
范宁思索一番,觉得那封给拉瓦锡的信就不必回了,反正明天如常赴约即可。
他只简短地回复了信使,然后继续把头埋入了书山卷海。
「杀死一位邃晓者,如果开路程度不够,也可以多杀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