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没对上节奏，我们再来……”

    罗纳德之前还在庆幸自己的选角有天然的优势，演员通常在第一条就能进入状态。谁知道第二天，拍摄就进入了僵局。

    哈利和萨莉在上床之后，两个人对这件事情，产生了不同的认知。萨莉是传统价值观，她认为上床是感情到到一定程度以后，一种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情和爱，两者是不可分离的。哈利和她兜兜转转，终于成了一对，是因为双方都因为了解而自然生出情和爱。

    而哈利正相反，他认为情和爱两者是两件事，完全可以分开来。萨莉这种找到归宿般的笑容，让他害怕，弄得他只想尽快逃离。

    第二天早上，萨莉醒来后发现哈利已经在穿衣服，借口要回家洗澡，匆匆离开了萨莉的家。两人都发现了彼此的错位，情急之下，只好打给各自最好的同性朋友——已经结婚的玛丽和杰斯。

    之前有过拍摄打电话的场景，因为不同步造成的问题的经验。罗纳德在摄影棚里安装了三个场景。

    摄影棚中间是一张大床，完美复制了杰斯和玛丽那间房子的卧室。扮演杰斯的布鲁诺·科比，和扮演玛丽的凯丽·费雪，两人穿着睡衣躺在床上。

    摄影棚的左边，是萨莉的房间复刻。梅格·瑞恩躺在床上，给玛丽打电话求救，她迫切地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右边，是一个公用电话，哈利刚出了萨莉的房子，就给铁哥们杰斯打电话，他也很迷茫，需要朋友的帮助。

    三个场景其实离得很近，但是有三台摄影机分别拍摄，在镜头里看出去是完全不相干的三个地方。

    而三个场景的录音，则是使用的一套设备。四台电话机（玛丽和杰斯每人一个号码在各自的床头柜上，这是工作女性家里的常见电话线路安排），都请了道具，是真的接通的，给演员一个真实的表演体验。

    因为三个场景的录音是一起收录的，所以这样的拍摄，实际上等于三帮人一起在录音室里录音。

    就像MJ和群星唱的那首歌一样，收音设备他们的声音都收进去，但是各自又可以听到其他人的声音，配合起来就像在现场演出一样。

    在剧本上，这个打电话的场景足足占了三页半。但是只有一个长镜头（其实是三个摄影机拍摄，但是在时间上是同步的）。这给拍摄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因为需要那种浪漫爱情剧的特别默契的节奏，所以不能使用剪辑。缺乏戏剧性的剧情，必须让所有的细节都像榫卯一样，切实的贴合在一起，0.1秒都不能错。

    所以任何剪辑的引入，都会让这个场景变得让观众容易出戏。为了电影的票房和观影体验，罗纳德决定挑战一下高难度。

    “Cut！Cut！……凯丽，你说早了，这句话得让布鲁诺先说。”

    “抱歉，我的错……”

    这条里，凯丽·费雪的台词抢了半拍。哈利和萨莉都觉得电话里有另一个人的说话声，所以问是不是玛丽和杰斯的另一半，也在接听好友的电话。

    这时候杰斯会说谎，是健身录像带里的简·方达。玛丽则会说谎说是NBC早间电视节目主持人布来恩特·冈贝尔。

    这两句话，都是急智的表现。大早上的时候，玛丽和杰斯为了不让好朋友伤心，就随便编了一个在这个时间段很可能发出异性声音的人的名字。

    观众看到这里，应该会意一笑的。所以不能让两人的话重叠起来，必须是一个人刚刚说完，另一个抢半拍接上的节奏。

    “我们再来一次……”

    “Cut！Cut！布鲁诺，你这次没有接上。”

    梅格·瑞恩和比利·克里斯托两人，都是独自面对摄影机，他们的对话也很方便解决，没有什么难度。布鲁诺·科比和凯丽·费雪则很麻烦，他们的节奏不能错半点。

    罗纳德花了很多时间，给他们解释这种刚刚要侵犯对方的说话空间，但是又恰好没有踩到的节奏。两位演员比较难以理解，西方戏剧里很少有这种对台词的处理方法。

    罗纳德自己又不能一个人示范这种两个人才能表演的台词。科比和费雪两人只是死记硬背住罗纳德的想法，所以经常出错。

    “大家休息一下……”，罗纳德已经拍了二十条，四个演员还是没有一次能够流畅的完成。

    这部电影的拍摄里，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困难，罗纳德不论，四位演员也烦躁的很，更增加了拍摄的难度。

    罗纳德不得不叫停，让助理们送上热咖啡和甜食，安抚一下演员和工作人员精力透支的烦躁。

    问题的关键，在于给几位演员示范一下罗纳德想得到的效果。否则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只会越来越糟糕。

    “就像有些二重唱的乐队，他们的声音会互相配合……”罗纳德拿出珍藏的饼干，给几位主演吃。

    “就像和声，对吗？”凯丽·费雪的男友保罗·西蒙，就是西蒙和加芬科尔乐队的一员。这个乐队唱过很多经典电影插曲……

    “不是和声，是一种互相……我该怎么和你们解释呢？”罗纳德讲不出来，索性在纸上画了一副图，用短线表示两人说话的节奏，每条短线的前后，都和对方说话的短线，有很短的重合。”

    “明白了……”大家点头表示理解。

    “A！”休息结束，罗纳德的姨妈牌饼干也都被吃完了。他下令继续拍摄。

    “Cut！Cut！你们重合的部分太多了，观众会听不清的。”刚拍了十几秒，罗纳德又叫停。

    西方的歌剧，音乐剧，话剧，里面很少有这种处理台词的方法（至少罗纳德不清楚）。演员说是明白了，其实对节奏的把握还有挺大的问题。

    断断续续地拍了一天，到了晚饭时间，罗纳德已经拍了三十五条，还是没有达到满意的效果。

    旁边的摄影指导已经提出过，索性在剪辑室里解决。但是被罗纳德否决了。

    这里已经是电影的第三幕，经过这场戏，哈利和萨莉已经无可避免的发现了彼此不合拍的地方。他们再没有妥协的余地，剧情已经进入一条没有岔路的快车道。

    要么两人彻底闹掰，连朋友都没的做。要么就接纳彼此，永远在一起。观众观看的时候，体验就像踩了油门加速，一过这场戏，就要在120迈上极速狂飙，一路直接飙到结尾。

    所以这样戏的节奏就非常重要，让观众潜意识不知不觉的接受这种加速的安排。如果用剪辑破坏了这种节奏，那么观众从这场戏到结尾，就会陷入一种出戏的状态。罗纳德凭经验觉得这里是个关键点，不肯妥协。

    回到家里的罗纳德翻出各种录像带，唱片，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示范。这场戏的拍法，其实有个名堂，叫做机内剪辑。

    也就是说，本来这种说话，挂电话的节奏，是要靠在剪辑室里，反复的前后对比，才能塑造出来的。

    但是罗纳德等于调度演员的语速和停顿，要在一个长镜头里，得到自然的剪辑效果。演员的表演，自然形成一种剪辑的效果。所以，这种拍法也被叫作不用剪辑的剪辑。

    翻来覆去的挑了半天，罗纳德也没有找到合适的示范。就在他趴在录像带和唱片里打盹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

    “罗纳德，我没打扰你吧？我在办公室里看剧本看到烦了，能不能去你的剧组见习一下。”是Ang Lee打来的电话。也就是罗纳德，他才能说出自己的要求。

    “当然，你明天来吧，正好做我的助理导演。”罗纳德觉得对方能够主动，那很好，“对了，你们华裔的艺术里，有没有这种互相追逐对方的台词的……”

    “有啊，我们的京剧里经常就有这样的处理。” Ang Lee正好是华冈艺校毕业的，同学有的时候还会表演唱段，他知道这个京剧的独特表演方法——鱼咬尾。

    ……

    “我和你隔千里姻缘，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

    “萧天左摆天门两国交战，老娘亲押粮草来到北番。”

    第二天一早，罗纳德在摄影棚里，就给几位主演放了Ang Lee连夜弄来的京剧院录像带“四郎探母”，两位主角杨四郎和铁镜公主，在坐宫里演唱的台词，就很符合罗纳德要求的互相踩到一点对方的台词，但又不影响观众的理解的境界。

    几位演员，虽然完全不懂中文，但是表演方法是共通的，他们很快就理解了罗纳德要求的节奏尺寸。

    就像两条观赏金鱼，互相追逐着咬对方的尾巴，摇咬上，又没有完全咬伤。是一种动态的平衡。

    “你想过来吃早饭吗？”费雪和科比，终于完美的完成了台词。

    “不，不太想去”，克里斯托最后一句台词也顺利完成。

    “不，我感觉很糟糕……”梅格·瑞恩的台词也顺利完成。

    蹦……蹦……蹦……蹦……

    四声挂电话的声音，也非常有节奏感，罗纳德露出了微笑。

    “哦……天啊……”凯丽·费雪对哈利和萨莉的情感感到疲惫。

    “我……”布鲁诺·科比突然想不起来台词了，他卡壳了。

    “Shxt……”，罗纳德看着已经马上完成的镜头，心中大骂。“是‘还好我们不用再经历这种事情了’，笨蛋……”

    “抱歉，抱歉，我忘词了……”布鲁诺·科比，也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给各位演员道歉。

    “没事，我们再来”

    ……

    终于，在拍到了第五十一条的时候，四位演员终于完成了这场很难的表演。

    “呼……这条冲印，大家今天先放假……”罗纳德看现场大家的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拍剩下的镜头了。

    “拍电影真的好难……”Ang Lee在旁边感叹，他第一次来好来坞商业片拍摄的现场，就看到罗纳德这样有经验的导演，也会一个镜头拍五十一次，差点崩溃。

    “这只是不顺利罢了，前几天我们都是一条过……”，罗纳德拍拍他的肩膀，“你那盘四郎探母的录像带，帮了大忙了。为什么以前你没有给我看过这么精彩的艺术？”

    “嗨……这出戏几年前都还不让演的，我这是找的内地的版本，听说他们那里也很长时间不让演……”

    “哦……”，罗纳德大概看了些唱段，知道这是因为思念母亲，将军突破防线，跑到敌营去看望自己母亲的故事，那倒是不太能演……两边都是。

    ……

    休息过夜，后来的拍摄又顺利起来。

    剧组拍摄了好多哈利的戏，他在玛丽和杰斯的婚礼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做法给萨莉造成的伤害，他每天打电话给萨莉，道歉，送礼物，什么方法都干过了，对方就是不想和他说话。

    那种上床后，早上就借口离开的做法，实在是太过经典，萨莉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哈利，不想再受伤了。

    最后到了新年夜，玛丽又拉着萨莉去参加新年派对，大家在舞厅里看着时报广场的新年倒计时直播。

    哈利一个人在街上走，看到了大家团圆的样子，心中突然浮现出非常深厚的感情。他冲到街上拦出租车，但是没有车会停下来。

    最后哈利忍受不了不能和萨莉在一起的感觉，自己加速跑去新年派对的举办地。

    “我一想到新年没人吻我，我就受不了了，我先回去了。”

    萨莉的约会对象实在糟糕，她不想在这里呆到所有人都亲吻拥抱的新年时刻。去年是哈利在这里，像朋友一样亲她，就像个安慰奖。

    “别这样，萨莉，请你留下来吧，只有十分钟就新年了。如果没人，我来亲你。”布鲁诺·科比演的杰斯感觉萨莉非常的悲伤。

    玛丽拦住了老公，她知道萨莉要是留下来看着一对对的男女，恐怕会更伤心。

    “Cut！”罗纳德还真的恢复了拍摄的高效率。这又让Ang Lee感觉神乎其技，自己永远也赶不上了。

    “最后一场戏了，你准备的怎么样？”罗纳德问比利·克里斯托。

    对方做了个OK的手势，他已经酝酿许久。

    “A！”

    哈利跑到了大厅的门口，正好看到了要走的萨莉。

    “我爱你，萨莉。”

    “你打算我怎么回复你？”萨莉不想和他多说。

    “你也爱我，怎么样？”

    “哈利，这样不行，你不能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告诉你爱我，就能让我忘了一切。”

    梅格·瑞恩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声调开始颤抖。观众一定会爱上这样的萨莉的，她对感情真挚，不愿意苟且，期待对方也是真心对自己。

    “那你要怎样才行？”，比利·克里斯托演的也很好，一个男人终于能够面对自己内心的感受了。他一直在爱着这个女孩，只不过他原来自己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不是这样……”，萨莉转身要走，她不想在哈利面前流泪。

    “那这样怎么样？”哈利急了，一把拉住了萨莉。

    “九……八……七……六……”周围的人开始倒计时。

    “我爱你外面七十一度（华氏度）也能感冒，我爱你要花一个半小时才能点好一个三明治，我爱你觉得我像个笨蛋的时候鼻子上面的皱纹，我爱和你待了一天以后还能闻到你的香水味，我爱你是我睡觉前最后一个说话的人……”

    比利·克里斯托这一串台词又急又快，非常过瘾。

    梅格·瑞恩演的反应也很棒，萨莉对哈利的表白很意外，没想到哈利这么清楚的记得两人相处的一系列细节。她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雾气。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孤独，也不是因为今天是新年夜，是因为如果一个人已经想明白了他要和另一个人共度余生，那么他肯定希望这个余生来的越早越好……”

    梅格·瑞恩的脸上浮现着幸福的微笑，她正在享受这样的浪漫的告白，这不是她一直期待的那种告白吗？甜蜜而温柔……

    然后她的表情又变了，“你看你看，你老是这样，每次你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没办法恨你……我……我恨你……”

    哈利深情地望着萨莉……

    “我恨你……”萨莉这一句，已经比上一句柔软了许多，她的目光也转为了幸福。

    “我真的恨你……”梅格·瑞恩的脸上一颗泪珠掉了下来。

    “我恨你……”

    比利·克里斯托的神情里充满了甜蜜，突然，两人吻到了一起。

    摄影机开始慢慢的拉远，新年到来，天花板上掉下无数的礼花，镜头里所有人都在开心的舞蹈。

    最后，画面的中央，是一对幸福的拥吻在一起的伴侣，正是哈利和萨莉。

    “Cut！”

    罗纳德举起双手，大声鼓掌。

    所有人都开始鼓掌。这一幕大家都觉得非常温馨，拍的也好。

    更重要的是，这部电影的主要部分已经拍摄完成了。

    “晚上有派对，接下来我们就要关心天气预报了。”，罗纳德最后和两位主角说道。

    主要的拍摄场景，还有大雪中，哈利和萨莉两人过圣诞节的剧情。这就要看天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