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三月里,天就没有那么冷了,葳蕤的细密绿意也已见雏形。
长闲宫近日才修缮过,一片春景动人得紧,宁润走在庑廊下,却没有半点心思去看,他走得很快,但步履沉稳并没有乱相。行至拐角处,渐闻说话声,宁润的眉就皱了起来,然后斜刺里便突然冒出两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见是他,急忙行礼:“见过印公。”
宁润的脚步慢下来,站定,训道:“怎么走路的!”
吵吵闹闹换了别地也就罢了,偏偏是长闲宫,这宫里头如今呆的是谁?那是成国公燕淮!
“都给我仔细着脑袋!”宁润的口气渐渐冷厉起来,颇有几分像是故去的汪仁。
小太监们再不敢言语,只喏喏应是。
宁润这才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自己则继续疾步前行。
长廊回曲,四周景致却是越走越荒凉,宁润只觉得身上忽然一冷,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家师父来。他师父怕冷,很怕,一入秋就开始穿大氅,多厚多暖和都嫌不够。
为人脾气也不好,担着司礼监掌印一职的时候尤其是。
但他师父汪仁伺候的主子,脾气倒很好,不像是他的,太难琢磨了。
按说,燕淮为了清算东西两厂,前脚杀掉了他师父,后脚就应该把他也给杀了,可燕淮偏偏没有。不仅如此,没过多久,这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还叫燕淮给了他。
他不想接这个担子,但有贼心没贼胆,只能硬着头皮过下去。
半响,宁润终于走到了偏殿门前。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才换了张笑脸走进去,然后一路走,走到那张宽阔的书案前。
上头堆满奏折,只余靠右一角,搁着一盏镂空瑞兽银器香炉,里头点的是瑞脑香,香气闻得久了,不觉冷冽泛苦。
宁润靠近了些,躬身弯腰,轻声道:“国公爷,长平侯不好了。”
书案后正提着朱笔批阅奏章的年轻男人闻言,动作微微一滞,抬起头来望向了宁润。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年少时瞧着只觉昳丽,而今眉眼深邃了些,就更胜从前。
但宁润知道,这人坏不坏吧,跟相貌是没有干系的。
他师父也好看,但论心眼,没准比燕淮更坏,只是可惜了一招棋错,连命也丢了。
“长平侯林远致?”
宁润见他开了口,连忙颔首应是:“正是这一位。”
燕淮仍旧声色不动,继续落笔,低着头垂着眼睑问道:“他怎么了?”
宁润道:“说是受了重伤,想请鹿先生前去救命。”
这些年,燕淮麾下的鹿先生在京城里应是无人不晓的。鹿孔虽不是御医,但精通岐黄之道,有神医之称,长平侯这既然快死了,也就难怪他会想到鹿孔来。
但是……
“他倒是胆子够大。”书案后的燕淮嗤笑了一声。
宁润在心里暗叹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敢问成国公燕淮借人,这长平侯的胆子可不是够大了么?
但他死都快死了,想必也没什么可怕的。
说来,这长平侯今年也还没满三十呢,年纪轻轻的,倒是可惜。
宁润想着这事,莫名有些唏嘘起来。
这时,燕淮忽然搁了笔,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他既然能求到你跟前来,看来还有几分门道。”
宁润听着,背上一寒,差点没绷住就地跪了下去。
“罢了,下不为例,你走吧。”良久,燕淮重新提起了笔来。
宁润如蒙大赦,长舒了一口气,当即就要退下。然而没等他走出三步,他忽然听见燕淮在背后低低问道:“长平侯林远致,他夫人是谢寺卿的女儿?”
宁润只得又转回身去:“如今是谢通判了。”
京城谢氏一门近些日子被燕淮接连打压,谢家六爷谢元茂也没能避免,被狠狠贬谪了。
“是长女?”
宁润有些吃惊,他连谢元茂被自己贬谪了也不记得,怎么会记得谢元茂的女儿嫁给了谁?怔了怔,他才回答道:“国公爷好记性,是谢通判的长女。”
谢元茂的长女据闻未出嫁的时候就不大受宠,一直寄养在谢家长房老太太膝下,他的次女倒是谢夫人陈氏亲生的,自幼娇宠着,嫁给了梁国公府的世子爷。
“嗯。”燕淮淡淡应了一声,忽道,“也罢,左右鹿先生近日闲着,就请他去长平侯府看一看吧。”
宁润更惊讶了,但他不敢深想,也深想不了,燕淮的心思自来难以捉摸,他早已断了去揣测的念想,于是他只是恭敬地应承下来,转头去请了鹿孔。
鹿孔听完也很诧异:“那位长平侯看来很不一般呀。”
“一般不一般咱家不清楚,但国公爷起先是没答应的。”宁润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不一般的是那位林夫人谢氏……但后半句话他并没敢说出口……
好在鹿孔也不多问,燕淮既让他去,他就去。
他带了个小徒弟背药箱,就出了门。
宁润打发了小太监随行领路,然后便转身去给燕淮复命。
到了长闲宫偏殿,燕淮依旧在伏案批折子。
嘉明帝今年才九岁,离亲政还远得很,这朝中大小事务全是摄政的燕淮在处理,一日日忙得很。宁润有时候会想,他虽然脾气怪了点,但论能力却显然比先帝强得多了,而且折子他批,朝中事务他管,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担着责,怎么就不索性坐上那张椅子当皇帝算了?
非得找个小孩儿当皇帝,不知图的是什么。
宁润走到桌旁,道:“鹿先生出发了。”
燕淮头也不抬,闻言只是问:“长平侯是怎么受的伤?”
宁润道:“长平侯府的小世子不慎溺毙,长平侯夫人太过悲痛失心疯了,不知怎地就拿发簪扎了长平侯,这扎的还是心口,也是得亏长平侯运气好,偏了一丝,叫他如今还有口活气在。”
“疯了?”燕淮笔下忽然一顿,折子上便留下了一道长痕。
朱砂痕迹,鲜艳若血。
宁润瞧着,只觉自己眼皮一跳,声音就轻了下去:“听说是,疯得挺厉害,拦也拦不住,还将长平侯的一个妾杀了。”
燕淮抬头,蹙起了眉,神色有些冷,又似乎有些迟疑。
宁润不敢吭声,只站在桌子边上一动也不动。
“鹿先生走了多久?”燕淮问道。
宁润忙张嘴道:“已有一刻多钟。”
燕淮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色淡漠地道:“备马。”
宁润一愣,回过神来便忙不迭地应是,三步并作两步出门吩咐了下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燕淮竟然要亲自去长平侯府。
长平侯府的人,也没猜着会有这一出。能请动鹿孔,那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儿,至于燕淮,以长平侯府这个破落门第,还远远不能叫他屈尊亲来。
是以燕淮一到长平侯府门前,长平侯府就乱了套。
原本就因为林远致和谢姝宁的事闹了个人仰马翻,这会来了个大人物,就更是没有章法了。偏偏,最要紧的鹿孔鹿先生现下却还没有到。
燕淮策马而行,虽比鹿孔晚出门,却比他早了片刻到达。
长平侯府的黄总管见状,当然不敢置喙,只是心下难免愈发焦急,又不敢问燕淮为何前来,一张脸是憋得阵青阵白,半响恢复不了。
燕淮问他:“长平侯呢?”
黄总管苦着脸:“正候着鹿先生呢。”
燕淮面无表情地点一点头,又问:“夫人呢?”
黄总管一愣,支吾起来:“夫人,夫人她……”
“怎么了?”燕淮皱起眉头,扫了他一眼,口气有些冷。
黄总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将视线移开,脑袋低下去,颤巍巍回答道:“夫人她已经去了。”
他说完后,站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却一直没有出声。
但气氛越来越冷,冷的像是冰,尖锐的冷。时间恍若凝滞,黄总管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间,燕淮终于开了口。
他说:“带我去看看夫人。”
伴随着话音,他的眼睛里有太多情愫飞快闪过。
吃惊、后悔、悲哀、疑惑……纷杂繁多……
然而等黄总管慌慌张张抬起头来时,看见的却只是一双淡漠冷清的眼睛,像死水,没有半点波荡。他不知道,曾几何时,这双眼睛也曾亮如秋水,半点心思也藏不住。
只是可惜了,见过燕淮那双眼睛的人,大多都已经不在了。
黄总管有些不大敢带他去见谢姝宁,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见一个死人,但他更不敢违逆燕淮的话,于是他只能应承下来,然后一面走一面大着胆子询问鹿孔何时能到。
他家侯爷的命,可是不长了。
但他问了一遍,燕淮却没有回答。
黄总管就知道,自己这话是不能再问第二遍了。
他就闭紧了嘴,只专心将人往世子林箴屋子里带。事出突然,谁也还来不及收拾。黄总管亲自带着人,将林远致扶回了房,就立刻去请了大夫来,后脚又喊了林远致的幕僚,结果大夫看不了,几人一商量拖不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得进宫求鹿先生出手。
是以,这一路求,就求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宁润跟前。
不过众人也没指望真能请来鹿孔,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黄总管事后又回了出事的那间屋子。他晓得,小世子没了,夫人很伤心,但怪罪温姨娘也就算了,怎好对侯爷动手。黄总管思来想去,很有些生气,可他是个下人,怎么也不能对夫人横眉竖眼。他就只好忍着气,走进屋子里去想劝谢姝宁先回房歇着。
可谁知,他进去一看,却发现夫人坐在床沿,俯身抱着小世子的尸体一动也不动,而伏在她脚边的温姨娘,血淌了一地,早就冷了。
黄总管战战兢兢的,先喊了一声“夫人”,见她没动便打发小丫鬟上前去喊。
小丫鬟也害怕,磨磨蹭蹭走到边上,喊一声仍不见回应,只能回头看黄总管。
黄总管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小丫鬟无法,只好伸手去拍谢姝宁的肩头,哪知一碰人就像是见鬼似的跳了起来,尖叫起来:“夫人没气了没气了——”
黄总管闻言,也顾不得训她大呼小叫没体统,只连滚带爬地靠近去看。
结果一看,真没气了。
黄总管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了温姨娘的那滩血泊里。
他就想,侯爷昏昏沉沉的危在旦夕,这事他也拿不了主意,便索性赶走小丫鬟,自个儿将门一锁,先不管了。若侯爷也死了,那就再说;若侯爷活了,那这事自然有侯爷做主处置。
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原先没有温姨娘的时候,府里还挺好,但她来了,这侯爷就变了。
底下的人闲言碎语的,还叫侯爷抓了人杀鸡儆猴狠狠打了一顿。夫人就此怪上了侯爷,后来温姨娘有孕,夫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连带着小世子似乎也不大讨侯爷喜欢。
黄总管私心里觉得这温姨娘是个狐狸精,但侯爷却没什么错。
男人嘛,总是这样的。
夫人怪侯爷更甚过温姨娘,显见得不大对。
走在路上,黄总管暗暗叹了一口气,好容易走到门前,慌忙掏出钥匙来开了锁,躬身请燕淮进去:“国公爷请,夫人就在里头。”
若谢姝宁活着,这般见面自是于理不合,但人死了,也就没法讲究了。
黄总管跟在燕淮身后,小心翼翼往里头走。
得亏现下天还不大热,这尸体也没放多久,屋子里并无多大怪味,但那两滩血还是散发出了浓浓的血腥味。
一滩是温姨娘的,一滩是长平侯林远致的。
黄总管这时候突然想起来,早些年温家没有败落的时候,温姨娘是和燕淮定过亲事的,所以自打侯爷收了人,便明令不许下头的人谈论温姨娘的事,生恐叫燕淮听说了。
黄总管盯着燕淮的背影,骇出了一身冷汗来。
好在燕淮目不斜视,连瞥也不曾瞥一眼温姨娘的尸体。
他只是站在那,定定看向了床上的母子俩。
小童衣衫湿透,尚未更换,脸已经青紫了,他身旁的年轻妇人手还紧紧抱着他,至死都没有松开。
燕淮看着,心里莫名一空。
“阿蛮……”他念着这个并不能算作熟悉的名字,垂下了眼睛,秀长浓密的睫毛落下了一片阴影,他的神情,忽然就变得黯淡了。
谢家姝宁,小字阿蛮。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才不过十五岁。身在孝期,已有婚约。
但说是婚约,可他自打回京就没有见过温雪萝,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么模样,是美是丑,是白是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不知道她聪明还是愚笨……
明明不管对方生得什么模样品性,重要的只是她的身份门第而已。
但那时的他尚且年少,到底是心痒难耐,便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去相看温雪萝,不想却瞧见了她,坐在温雪萝身侧,轻声言语,微笑的模样很晃眼。
那年她也不大,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间犹有稚气,但隐约已见无双风华。
温雪萝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她忽然笑着侧望过去,点点头,笑意轻浅却又浓烈。那半张侧颜,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都像极了昏暗中徐徐绽放的白色花朵,干净好看得不像话。
他看着,呼吸一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于是,温雪萝再美再好看,他也看不见了。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看了一会,深吸口气,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事后吉祥问他,温家小姐生得怎样,他想一想,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她的样子,不觉失笑,摇摇头道:“很好。”
英国公府的这门亲事,是他生母在世时为他定下的。
温雪萝的样貌、出身,都很好。
这就够了。
够了。
但他心里却隐隐有种不痛快,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直到再一次见到谢姝宁时,他才琢磨过来,自己到底为何不痛快。
那是次年元月上元节,满城花灯,满街人流。娴姐儿说,从没见过街上的花灯,很想瞧上一眼。她自幼恶疾缠身,那时候身子已经很不好,过得一日便少一日,所以她说什么他都想答应。
他那天夜里便早早从锦衣卫所里出来,换下飞鱼服,穿了日常衣裳陪她出了门。
兄妹俩都戴面具。
他让乳兄如意给自己备了只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娴姐儿看见了很不高兴,好说歹说非让他换了只胖娃娃模样的,男童咧嘴大笑,很喜庆。她自己挑了个戴花姑娘,嘴角一抹浅笑,很甜。
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自己。
这可怜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先老去了。
她的青春年华,是那样稀罕的东西。
但她总在笑,笑着说话笑着喊他“哥哥”,从来不发火不生气,再苦的药也喝,再疼的时候也不哭。
他一想到她会死,心里就跟针扎似的难受。
推着娴姐儿的轮椅走在路上,耳边是热闹喧嚣的人声笑声,可他心里只有担忧和害怕。走了一阵,娴姐儿忽然拉拉他的袖子,说想要摊子上的那盏兔子灯。
他便让吉祥去买,老板却不卖,说得猜对了字谜才行。
吉祥不会猜,娴姐儿就对他说:“哥哥去猜,那点字谜定然难不倒你。”
他心道难肯定难不倒,但他不放心离开她。
娴姐儿就拽住吉祥的胳膊道:“哥哥怕什么,这不还有吉祥嘛!”
他无话可说,又见她的确是想要,便将人交给了吉祥,自己往摊子走去。小摊子前挤了一堆的人,也有像他们兄妹一样戴了面具的。他走进人群,抬头看向了兔子灯上贴的字谜。一字字看过去,心中已是了然,谁知他正要说出谜底,人群里却忽然闹腾了起来。
摩肩接踵,撞来撞去。
他担心后头的娴姐儿,赶忙回头去看,却瞧见了谢姝宁。
她站在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掉了面具,正要去捡,却叫人给踩烂了,脸上笑得又开心又无奈。这时,突然有个少女挤到了她身旁,带着两个婆子,趾高气扬地喊她:“阿蛮,你去给我解那个灯谜,我要那两盏花灯!”
口气跋扈尖刻,像是在喊下人。
她的笑意便像是黑夜里的烟火,一点点湮灭消失,垂下眼睫,低眉顺眼地道:“六姐喜欢哪两盏?”
他听见“六姐”两字,这才知道这讨人嫌的少女就是三皇子看中的人。
他不觉皱了皱眉,三皇子的眼光委实不佳,莫怪他一直觉得三皇子长命不了。
这时候,娴姐儿和吉祥先找到了他,便走到他身边来。
娴姐儿问道:“哥哥在看什么?”
他在面具后眯起了眼睛,看着谢姝宁一行人渐行渐远,口中道:“没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看那位谢家的八小姐——谢姝宁。
但虽然都是谢家的姑娘,她父亲又是如今很得庆隆帝喜欢的谢元茂谢大人,可她自幼失恃,又是庶出,很不得家人宠爱,一直寄养在谢家长房老太太膝下,同另一位谢大人正妻所出的谢九小姐很不一样。
以她的出身,不能给他丁点助力。
少年心事,怎能敌过现实沧桑?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冷静得近乎残酷。
但他能活着,靠的就是这份冷静。
自那以后,他便再没有关心过谢姝宁的事,不打听不过问,不知便不想。但这一年秋天,他出了孝期,和温家的那门亲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如意管着府里大小琐事,他的婚事一应事宜也不例外,如意便三催四问,总问他什么时候跟温家定日子。
他被问得烦了,便索性不搭理,只说来年再议。
如意盘算着,左不过三四个月就过年了,便由了他去。
可谁曾想,翻过年去,继母小万氏便将燕霖从漠北找了回来。她倒是好本事,不能不叫人佩服。燕霖来势汹汹,不知怎么的勾搭上了七皇子。七皇子为人阴险,并不好相与。
他并未将二人放在眼里。
但敌人一多,就容易分心,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继母的真正目标是娴姐儿。
娴姐儿病弱之躯,与世无争,能碍着她什么?
她杀娴姐儿,为的不过是叫他难过伤心罢了!
当年外祖母那般求情,他一时心软便留下了燕霖母子的性命,可回过头来他们却害死了娴姐儿,若他一开始就斩草除根,那娴姐儿如今也许还能活着。不至于一年后,他麾下有了鹿孔这样的能人,娴姐儿却再也不必看大夫了。
所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要做个好人,再也不要心慈手软。
他设局陷害七皇子,抓了燕霖来,丢下三尺白绫与他,命他吊死小万氏。
燕霖哆哆嗦嗦,哭着喊着骂他不是人,可转头就真的把小万氏给杀了,然后就来问他,交易算不算数?
他冷眼看着,笑一下,说当然算。
燕霖长舒一口气,到底有命可活了。
又一年,他升至锦衣卫指挥使,坊间对他心狠手辣的传闻更多了。
他笑笑,等到娴姐儿的忌日,便要杀燕霖祭坟。
燕霖哭天喊地,说他怎能说话不算话!
他一挑眉,笑起来,道:“谁叫我不是个东西呢。”
回过头,外祖母也骂他,骂他手段狠辣,半点不顾手足情分,继母已死,合该算了。他不吭声,只是吃茶,巍然不动。
外祖母见状,忽然放声痛哭,说起早年往事来:
他娘在嫁入成国公府前便已同人珠胎暗结,他身上流的原不是燕家的血,燕霖才是名正言顺……
他立即转头去看她的眼睛,老妪眼神却仍然清澈,再真切不过。
他忽然明白,她说的不是假话。
燕霖已死,她也没有必要说假话。
可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动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重,起搏得肋下隐隐作痛。
外祖母看着他,哭道:“你说,你是不是做错了?”
他直视着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而后忽然轻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讥讽她:“杀都杀了,又能怎么办?”
外祖母哭声一顿。
他再不停留,起身扬长而去,走至门外,却差点踉跄跌倒。吉祥连忙扶了他一把,压低声音问:“您怎么了?”
他摇摇头未曾言语,一张脸却白得像纸。
策马回府的路上,他一路疾驰,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好险勒住了马,对方也吓得脸色惨白。他只着常服,车夫显然也并不认得他,便铁青着脸要发火。但这回的确是他不对在先,吉祥就下马上前代他赔礼。
偏车夫还不满意,车内的人显见得也是等得不耐烦了,便探出一个脑袋来。
吉祥一看,认出来了,当即喊了一声:“原来是长平侯。”
林远致不认得他,但却认识马背上的燕淮,当下道:“误会误会,原来是燕大人。”
燕淮的视线却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谢姝宁身上。
她手里执着一柄绘紫色龙胆花的白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后的那张面孔便也忽隐忽现,叫人看不分明,但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颗原本乱糟糟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时,林远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回首看了一眼。
谢姝宁放下扇子,笑了笑,似在问他怎么了。
燕淮眉头一蹙,便高声喊了一声“吉祥”,别开脸,先行策马离去。
他记得,长平侯府的这门亲事原本应该是谢家六小姐的,但谢六小姐既叫三皇子看中了,于谢家而言,自然是三皇子更好。谢姝宁,是拿来填空子的,但以林家的门第配她,不能算差。
至于林远致,虽然没有大作为,但也过得去。
她方才面向林远致的笑意并无勉强,可见过得还不错。
他乱七八糟想了一路,到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叹的是什么……
如意正巧听见了,便道:“您赶紧把媳妇娶了,这气想必就不爱叹了。”
他听得心烦,冷冷看了如意一眼,忽然满心郁闷,对温家的那门亲事十分意兴阑珊,张嘴就道:“把英国公府的那门亲事,退了!”
如意吓了一跳,连忙讪笑道:“哎哟我的爷呀,小的方才就是胡说八道,不是真想催您,您别生气呀!”
他大步迈开往里走,闻言摆摆手,不耐烦地道:“去,赶紧去!”
如意急得满头大汗,追上来“扑通”一跪就来抱他的腿:“您不能这样,您怎么好端端的说退亲就要退亲呢?这好歹也得有个说法啊!”
燕淮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慢慢地将眉头皱了起来,然后舒展又皱紧,反反复复就是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突然觉得,什么门第、出身、助力都是假的空的虚的,没一点有用;他只是突然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他只是一点也不想承认。
良久,他终于道:“去退了吧。”
如意也不闹了,定定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兴味索然地道:“退吧退吧,不想娶就不娶了。”
可如意嘴上这么说,背地里却拖着没去办,仍盼着他能回心转意。
哪知道,他从此以后什么也不管,只拼命在公事上下苦力。好在他也不问如意,到底怎么样了,如意就照旧拖着不办。直到一个月后,英国公突然被处斩,温家倒台了,如意才慌了手脚。
他可不管旁人会不会说他家主子捧高踩低,这事万一牵扯上能有什么好,还是赶紧拉倒吧!
于是他就急急忙忙去温家退亲了。
坊间对燕淮自然又是一片骂声。
如意很头疼,这事原是他没处置好,怕是要挨训了。
可燕淮并未训他,甚至于连提也不曾提起这事。
坊间对他的骂声,也渐渐低了下去,人们还是说他不仁不义手段毒辣,但这话谁也不敢再在面上说了。
他越来越得庆隆帝器重,站得也越来越高。
未至弱冠,他已升至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主管京师驻军。
到了二十二岁这年,他更是一举拿下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以雷霆之势吞并了东西两厂,从此东西厂不再,只余锦衣卫。
他睡得越来越少,杀的人越来越多。
次年,庆隆帝驾崩,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趁机篡位,但他并没有。
没人知道,他从来无意帝位。
他一路走来,只是需要一个目标罢了。若不然,这漫漫人生,怎么过得下去?于他而言,人来人往,不过浮光掠影,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想喜欢。
杀人夺权,几近麻木,不过习惯而已。
庆隆帝的那些皇子里,他只觉得十五皇子尚算讨喜。
大抵是十五皇子仍然年幼,还遗留一丝稚子天真,庆隆帝驾崩的时候,唯有他是真的伤心。是以十五皇子的生母淑妃虽然叫人厌烦,但他还是扶持了十五皇子即位。
至于今后会怎样,他委实懒得去想。
不过那些原本左说他狠辣右说他冷血的人,后来就都只想塞人给他。
他不过二十来岁,丰神俊朗,没有正妻,实在是令人垂涎,但他不近女色,身边连贴身婢女也没有,更不必说妾室通房,谁也没有法子。
而他,也就再也没有见过谢姝宁。
直至去岁秋上,落叶纷飞之际,他带人自外狩猎归来,策马入城,偶遇了林家的马车。帘子晃动,他匆匆一瞥,隐约瞧见了一个身影,抱着孩子,很像她,却似乎瘦了一些。
……
今次,是他时隔一年来再见到她。
她苍白又瘦弱,抱着死去的儿子,已无声息。
他迟疑着走上前去,迟疑着握住了她的手,冰冷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原来她,过得一点也不好。
黄总管站在后边,见状一颗心狂跳不止,想阻却又不敢阻。幸亏这时候,外头有人来报信说鹿先生到了!黄总管大喜,赶忙喊了一声“国公爷”,“鹿先生来了!”
燕淮没动,只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一会谢姝宁,然后才转身走过来,说:“带人去侯爷那。”
黄总管觉得他虽然古里古怪的,但好像也没传闻中那么坏,当下喜不自禁,赶忙让人去给鹿孔带路,自己也领了燕淮往林远致那去。
进了门,林远致还昏迷着,边上守了一圈的人,见燕淮进来,急急忙忙全站起来行礼。
燕淮微微一颔首,便让鹿孔上前去验伤。
鹿孔看得很快:“虽然凶险,但尚存一息,还有希望。”
众人闻言,皆长舒一口气。
燕淮便道:“劳黄总管带鹿先生去看一看夫人。”
一群人便都傻了眼,夫人死都死了,还找大夫看什么?到底是林远致要紧呀!但燕淮发了话,谁也不敢反驳,黄总管哭丧着脸,还是立马带鹿孔去了。
好在鹿孔片刻即回,同燕淮轻声道:“小世子的确是溺毙的,但长平侯夫人指甲青黑,唇色发乌,她的病久久不愈却是因为被人下了毒。”
此言一出,满室惊诧。
不知情的便要质问鹿孔,知情的就只是满脸尴尬。
长平侯府的幕僚道:“不论如何,还请鹿先生先救下侯爷才是。”
鹿孔却没动,只看向了燕淮。
燕淮脸上一丝要发火的端倪也看不出,但他自听过鹿孔的话后就一直在想,林远致怎么会给她喂毒呢?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林远致胆小怕事,因他打压谢家,恐因为娶了谢家女而受到牵累,所以才心生歹念要取发妻的命。更何况,林远致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温雪萝。
燕淮心里一紧,像有只手在攥,攥得紧紧的,令人难以呼吸。
算来算去,她竟然是因为他才遭此一劫吗?
他暗暗咬了咬牙,问道:“侯爷这伤是夫人扎的?”
黄总管知道瞒不过,只得点头应是。
燕淮便道:“那就不必治了,死了安生。”
鹿孔闻言,让小徒弟背起药箱扭头就走,丝毫也不逗留。
黄总管和几个幕僚有心求燕淮,却谁也不敢求,只怕惹恼他掉脑袋,于是乎直到燕淮走得没影了,也还是没人开口说话。
但燕淮并未离开长平侯府,他只是又去见了谢姝宁。
午后春阳艳艳,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盯着她看,看了很久很久,心里似乎是难过的,可这难过又是那样的陌生和古怪。
鹿孔回了宫,宁润和吉祥就来了。
宁润最先意识到不对,也是最先回过神来,上前去轻声唤他:“国公爷,这事怎么办?”
再搁下去,尸体就该有味了。
燕淮当然也知道不能就这么把人放着,便问:“东西带来了吗?”
吉祥闻言,就递上来一卷地图。
宁润连忙接过展开。
燕淮便看着地图,指尖轻轻一点,道:“就这吧。”
话说得少,但宁润和吉祥都听明白了。
俩人齐声应了一声“是”,便各自下去准备了。
地图上的那块地方,原是选定留给燕淮自己百年后用的。但他心想,她应当是不愿意再同林远致葬在一处,葬进林家祖坟地里的。那块地方,风水不错,景致也不错,她和她的孩子葬在那,勉强还算妥当。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长平侯府各处掌了灯,也挂上了白色纸灯笼。
林远致午后断了气。
宁润和吉祥都是手脚麻利的,谢姝宁母子俩也已安置妥当,只待发丧。
燕淮便回了长闲宫,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依旧提着朱笔批折子。
要不是宁润白天亲眼所见,简直不能相信长平侯府里的那个人会是他。静默片刻,宁润端了参茶上来,然后便要请退,哪知这时候外头忽然通传太后来了。他心里一惊,这地方太后来做什么?可人既然来了,他还是只能迎出去,笑微微请安。
锦绣肩舆上的太后娘娘,在明灯下看起来光彩夺目,风姿绰约。
她才三十出头,保养得宜,瞧着仍很年轻。
扶着宁润的手肘下了肩舆,她就问:“国公爷呢?”
宁润道:“回太后的话,国公爷此刻正在里头批折子呢。”
太后就要往里头去。
宁润懒得拦她,便退到了一旁。
这太后娘娘原是淑妃时,他就不大瞧得上她,知她要吃排头,只是心内讥笑。
果不其然,她走进里头,燕淮端坐在那里,只不言不语地抬头瞥她一眼,然后就一直不理不睬地提着朱笔继�
�批他的折子。
太后心里就不大痛快,又要喊他。
坐在皇位上的那到底是她儿子,他凭什么对自己不理不睬?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燕淮已是忽然将手中朱笔一扬,朝她掷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她前襟上,污了一身华服,像是血渍。
她先是愣,后是惊,转而要发怒。
“宁润!”燕淮无动于衷,高声喊了人进来,“太后娘娘怕是病得不轻,快将人送回寝宫去!”
太后一听这话,面色发白,嘴唇哆嗦,已是大事不妙。
宁润走到她边上,叹一口气:“您请。”
太后迈开脚,差点摔倒,半靠在了宁润身上,这才得以走出大门。
临上肩舆,她忽然抓住宁润的手不放,急声问:“他是不是要杀我?是不是?”
宁润低着头:“您安安分分的,就能平平安安。”
言下之意,别整日里臭不要脸的总想勾搭人家,人家也不会想杀了你。
太后焉有听不明白的,当下连大气也不敢出,只让人速速回宫去。
宁润望着远去的人群,嗤笑了一声,便要转身回里头,哪知没转头,就听见了燕淮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仰头看着夜空,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备酒。”
宁润知道他是鲜少沾酒的,闻言不由愣了愣,但还是立刻应承下来,让人去准备了。
少顷,酒水备得,他带着东西跟燕淮去了御花园,爬上堆秀山,站在了御景亭里。
这是宫里头最高的地方,平日里一眼望去,一览无余,但夜里,能瞧见什么?
宁润一边琢磨着,一边要将东西一一摆好。
不料燕淮手一挥,就要赶他下去。
宁润便不敢逗留,告退下了台阶。
上头于是只余燕淮一人。
他坐在围栏上,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在昏暗的灯光下,慢慢地饮尽了。
一杯复一杯。
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天黑天亮。
已是一夜。
宁润和吉祥站在堆秀山下,抬头往上看去,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天际冒出了一线白。
燕淮遥遥看着,眼前莫名浮现出了谢姝宁那张苍白的脸。
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当年娶了她,她后来是不是就不会死?而他这一生,是不是也就不会这么寂寞又绝望?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九天的风,凄凄如泣,响彻长空。
他心头一震,站起身来,风就灌满了他的玄色衣袍,一鼓一扬,猎猎作响。
一旁的酒壶站立不稳,倾斜倒下,明亮的酒水便顺势流淌,落下高楼去。
纷纷洒洒,像是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