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安对生死没有什么概念,没有人教她。
六年级的时候,语文书上有一篇课文,写“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李梦安已经不记得原本课文是表达了什么情感什么思想,但是这句话她记了很久。
她拿回家,念给喝醉的男人听,暗讽他还不如去死,喝醉的人听不懂,骂她神经病,跟她那死掉的老娘一样,念狗屁的诗。骂完人就开始砸东西,所有的一切都被砸碎。李梦安熟练地缩在桌子底下避险,看向男人的时候,觉得他确实像个死人。
更小一点的时候,李梦安还会问男人她的妈妈去了哪里,男人就会说死了,于是她在生日许愿,希望她的妈妈死而复生。
李梦安对死,没有敬畏和害怕。
上天听到了她的愿望,死了的李芝过了几年又回来了,照顾她,信任她,和她吵架,给她买奶茶。
李梦安想,现在不过又死一次,有什么区别?
人们害怕死去的人,怕的是伤害人的鬼,那不害人的死人,有什么好怕?更何况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世界总有一套规则来定义正常,比如正常的母亲,正常的女儿,正常的家庭,正常的生死概念,李梦安长大了才知道这些东西原来是有定义的,成长像是一个驯化和输入的过程,李梦安被排除在这个过程之外,她很坦然,她在不正常的家庭里长大,观念稍微不正常也正常。
这些林暮晴大概不懂,死过的人也不懂。不过,至少林暮晴没有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她,江蓠也只是表情忧伤。
李梦安觉得这两人还算讲义气。
“林暮晴,我妈妈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你可别跟她说。”李梦安还记得强调一下,“她不像你这样冷静,要是知道了,大概自己会先发疯。”
“可以是可以。”林暮晴说,“但是你得先告诉我怎么回事。”
“行,我信你,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
“那我可随便讲了啊。”李梦安仔细回忆了一下。
“我妈是在你死的那天夜里,犯病死的。她以为是我杀了人,急火攻心,又看到你尸体消失,当天夜里就发起了烧,心口痛,我想拉她去医院,可是她不愿意去,她让我不要出门躲在家里,我给她拿退烧药的时候,她就走了。”李梦安抵着巷子的墙面,回忆这件事:“她那天白天也过得不顺,和楼下的住户吵了架,那家老人之前就骂我妈,我往他们家门上挂了死老鼠,他们来敲门,差点动手……”
李梦安的脑袋耷拉下去,两根辫子垂在胸口,没什么表情,有水珠砸在她的脚上:“你说,我妈是不是被我气死的?”
她也不是真的要林暮晴回答,继续说:“我爹脑梗的时候我还松了口气,可是那天晚上我很害怕,我可能会没有妈妈了。李芝这个人,她确实还不错,我之前就在想,如果是她从小带着我,可能我会正常一点,她可以辅导我功课,我会好好读书,上个好高中,有很多朋友,不会打架斗殴之类的……不过,想来想去觉得,也可能不会,她在这个家里,可能也会变得和我爹一样……真是的,也不好说……”
李梦安说了很多,家里出事之后她还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她没有倾诉的对象。她知道林暮晴想听什么事,无非就想知道李芝是怎么复活的,李梦安叛逆心起,绕来绕去就不讲重点,何况李芝的事对她来说都是重点。
但是和她想的不一样,林暮晴没有开口催促她。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很平和的女人,和江蓠两个人靠在巷子的另一面墙上,安静地听她讲这些琐事。
李梦安时常觉得,林暮晴不像是鲜活的人,总是一副安静倾听的面孔,不会冲上来安慰人,不说什么大道理,不会带着怜悯的目光,像一个天外来的观察者,哪怕上次她和李芝吵架,林暮晴也没想过从中调解一句。
跟江蓠说的不一样,江篱说林暮晴温柔,贴心,李梦安一点没看出来。
这次也是。李梦安没等来想象中的“好可怜”或者是“没关系。”
李梦安觉得无趣,又松了一口气,要是对方真的安慰她她反而会不知道怎么应对。李梦安在无形中败下阵,讲起了对方想知道的:“我在屋子里坐了一整晚,天亮之前,有个人敲了我家的门,说可以让我妈复活。”
林暮晴这才开口:“是谁?你认识吗?”
“不认识,是个女人,没在镇上见过。”李梦安说,“她把我妈的尸体背到了坟山上,在那里待了七天,她让我正常去上学,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妈死了,我照做了。第七天的时候,她找了副棺材和外地来的送葬法师,让我搬着遗照去给我妈下葬。那人说这个仪式是为了隐瞒上天,要是瞒过了,我妈妈就能活。所以没立碑,棺材里躺的是木头人,遗照是我亲手画的素描,在网上学的,画得很烂很糊,根本不是我妈。”
“你们成功了?”
“是啊,挖了土坑把棺材埋了之后,我妈就活过来了,除了有些惊恐之外,整个人都没有什么变化。”
“你说的那个女人,也跟你一起出殡了?”
“嗯,她在后面举花圈。”
林暮晴想起了最初跟在送葬队后面的中年妇女,果然是她。
“她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让我别问,我就叫她叶阿姨。这件事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敢肯定她不是镇上的人,她有口音,我有时候都听不懂她的话。”
“她这么做,没收你什么好处?”
“没有,帮了我就走了,也没收钱,什么都没收,只是让我不要到处说。”李梦安直起身,想起了林暮晴说过的话,“可能跟你的情况一样,也是神仙娘娘帮忙吧。”
林暮晴没有反驳,但是内心知道,这不是神仙娘娘,要是神仙娘娘出手,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林暮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复活的注意事项和年限……她和你说过吗?”
“你是指什么?”李梦安歪头:“叶阿姨只跟我解释了魔和魅的事,说我可能会承担一些报应,但我无所谓,她还让我和我妈好好生活,不要留什么遗憾,没有说别的,这事还有年限吗?”
“没有,我只是随口问问。”林暮晴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离开小巷:“你们俩说说话吧,我随处走走。”她温柔地望向江蓠,用眼神示意,让她陪陪李梦安。
同龄人更加懂得如何安慰对方。
林暮晴在转角时回过头,看到江蓠移到了李梦安的旁边,两个女孩子头挨着头靠在一起,江蓠小声地说:“李梦安,要是以后我们能一起读书就好了。”
林暮晴脚步不停,从巷子口转了出去。
她沿着墙根踱步,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心中有了大致的答案。她花了这么长时间观察,弄清了起因经过,无比确认这个世界的bug就是死而复生,因为主神特意强调过每个世界都有规则秩序,修复员要做的就是维系秩序,清除风险。
李芝在春分那天突发恶疾去世,在神秘叶阿姨的操作下复活。人类管理局多半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像巫姑婆说的,这是违反了上天的规则,要被清除和消灭。
林暮晴忽然想起来,主神给她看的视频早已经隐含了一切。从时间上算,视频里出现在乱葬岗的李芝已经死了,她的尸体被叶阿姨运到了坟山,魂魄在坟山上游荡时碰上了痴儿的尸体。李芝当时还以为痴儿的死跟李梦安有关,所以神情慌乱落荒而逃,然后,李芝复活了。
巫姑婆说,要心有执念的人才能成为魅。李芝考虑到李梦安独自活在世上,未成年,又犯了事,李芝心中恐怕有挂念,是个人都不愿意现在就死去。
但是这些主神没有直接告诉她。
唯一还存疑的,是这所谓的叶阿姨,一个外乡人,为什么知道李芝的执念,又为什么复活她,还没有收任何的好处?
这不太符合常理。
不过,关键人身上的问题已经解开,林暮晴要是想,她随时都可以执行任务,甚至连执行任务的法器都到手了。
她站在楼下,拿出铜镜翻来覆去打量,铜镜之中她的眉目都看不清,只呈现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她在判断,在衡量。
翻转镜子时,林暮晴突然瞥到铜镜里有黑影动了一下,林暮晴警觉转头看向左边的拆迁楼,那里有人正在看她,见她望过去,立刻调转了脚步,装作路过此地。
林暮晴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再次望向镜子。等到那人消失在转角处后,林暮晴这才拔腿狂奔,跟了上去。
她跑得飞快,这几日搬货让她的核心更加有紧实,她跨过转角,发现前方那人正快步往前走,是个瘦高个男人,穿着连帽卫衣,耳朵边贴着手机正在打电话,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
林暮晴放慢速度跟在后面,模糊听到通话内容:“对啊,是旧城区,这半天就跟李家母女有过接触……”
男人话还没说完,兜帽被人猛地从后面拽住,手机在那一刻也被人抢走。
林暮晴单手揪着帽子,看向手机,通话界面单字一个“巫”,她挂掉电话,问男人:“跟踪?巫姑婆派你来的?”
男人喉咙被兜帽卡住,惊惶失措,他想从卫衣里钻出去逃跑,林暮晴一脚踹向了他的膝盖骨。
都是普通人,突然的对峙,冷静和力气大的那个才会占据上风。
“怎么还打人啊!”男人见挣脱无望,跌在地上想要爬起来:“我不过就是拿钱办事,你怎么还打人啊?”
“拿了谁的钱?办什么事?你说了我就放你走,不然就去警察局。”
“巫……巫……”男人巫了半天,林暮晴接话:“姑婆?”
“不是,巫秀。”男人说:“你今天不是被巫姑婆叫去了嘛,她其实信不过你,让她女儿巫秀来处理,巫秀就找到了我盯梢,我不过是个开摩托车的,你……你力气还挺大。”
林暮晴手一松,正在用力拔帽子的男人猝不及防,又扑到了地上。她作势要踢第二脚,还弯腰从墙角捡了块砖头,抬手要砸,男人爬起来赶紧跑路。
林暮晴手里还捏着那部手机,开摩托的男人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想要把手机拿回去,又不敢过来。
林暮晴想了想,拨通了刚刚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女人喂了一声,语气不耐:“怎么挂掉了?信号不好?”
“是我,林暮晴,你想做什么?”
……
和巫秀的那一通通话持续了五分钟,巫秀直白地告诉她,巫姑婆要除掉死而复生的人,纠正秩序。她早就看出来林暮晴在犹豫,给她铜镜不过是个幌子,好跟踪她看看最近会去谁家。然后抓住复活的魅,送去竹林里布置好的阵法里。
巫秀是领了母亲的任务,跑腿办事的那一个。
林暮晴问巫秀:“你们遵循的秩序,到底是什么?”
巫秀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回答:“神界和人类的规则,杀了人就去坐牢,死了就去投胎,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万物运行都在遵循规则……我们要是放过她,她以后成魔了怎么办,我们守镇的人,也要遭报应的。”
林暮晴挂了电话,想起了主神,在来这个世界之前,那个不曾现身、只出现过声音的主神,在她的脑海里投射过这样一句话。
“林暮晴,你可要遵守规则,别乱来啊。”
返回李芝家的时候,林暮晴做了决定。
她办事的时候有个习惯,会作为旁观者观察问题,研究规律,直到最后才出手解决。现在,她花了些时日接触这些人,收集到了足够多的信息,观测期结束,接下来,就该她出手干预了。
往哪个方向干预,由她自己决定。
秩序?她对秩序没有敬畏心,像李梦安对死亡没有敬畏一样。她只信善恶,和自己的感受,不太遵守规则。
如果主神认真研究过林暮晴的履历就会发现,她小时候和李梦安一样,也打架,也顶撞和稀泥的老师,长大后会把催婚的亲戚骂得再不敢上门,能把占她车位的车堵在车库一周。她的前生过得顺遂舒适,因为她会争取、有定力,而不是因为遵守别人制定的规则。
再说了,以前她在科技公司做技术组长,恰恰是那个研究规则、而后再制定规则的人。
至于五分复活分,下辈子她得和主神再谈谈清楚。
饭菜已经摆在了桌子上,莴笋炒肉,番茄鸡蛋,和紫菜蛋花汤,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
李梦安拉着江篱去洗了手,兴冲冲地坐在椅子上,早就把刚刚的事抛之脑后。她有个优点,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这个优点支撑她长大,成了现在的李梦安。
林暮晴拉开椅子坐下,李芝坐在她的对面,像上次一样,四个人两两对坐。不同的是,这次大家脸上都带了笑。
林暮晴端起饭碗,目光看向李芝,她不再是这个家庭的旁观者了,她说:“离开小镇后,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