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隔壁镇时刚过六点，长途客运站最早一班车六点半发。

    天色还没亮，张翠麻利地把三轮车停在客运站后方，背上了她那个过时的蓝白红格子口袋。“我这车，那小警察说会帮我开回去，林暮晴你记得提醒她啊。”

    张翠抹了一把汗，她是临时决定出门的。

    看着镇上的熟人变得癫狂张翠心中生出一丝害怕，因为是熟人出了事，她很容易代入自己，不自觉想，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一天该怎么办。就那么一个念头，冒出来的那一刻被她伸手抓住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做出了行动。

    原本设想中要穿上好看衣服、风风光光到大城市去的愿望没有实现，她踩着布鞋，穿着老气的波点衬衫，头发乱糟糟的梳都没梳。跟着人群的喊声冲出门时正好碰上秦陆，平时走街串巷的小三轮就被秦陆征用了……

    “你就这样出门了？你的店怎么办？”林暮晴一边疾走一边问。

    “放着呗，我又不是李芝，在城里过得不好了还可以回去的。”她脑海里囫囵想了一遍，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李梦安在旁边拿鼻子哼声，不满意有人说她妈妈。

    五个人都很狼狈，闷热天出了一身汗，看上去像连夜逃命的犯人。此时也顾不上整理什么，因为她们还没真正地离开镇子。

    这个镇子比祈运镇还要破一些，清晨来汽车站的人不多，但也算不上少，汽车站有些脏乱，闹哄哄，好多人拉着麻布袋或者拎着装满东西的红色水桶在等车，有些是货物，有些是行李。

    发车前十五分钟停止检票，林暮晴一看手机，时间刚好够她们掐点买票上车。

    她打头阵，踏进售票大厅的时候，心脏却猛地抽了一下。

    她看到有人在向她们挥手。

    “这边这边。”巫秀笑容满面地等在售票窗口，穿着整洁的衣服，头发一丝不苟盘着，还插着那根桃木簪子，没有任何风尘仆仆的痕迹，像是早就等在那里的渔翁。

    林暮晴心率一下子升高了，其她人也看到了巫秀，五人非常有默契地掉头就跑。

    巫秀哎了一声，冲上来拉住张翠硕大的包，奋力往后拽，像在拔河。

    “跑什么？！还走不走？来不及了。”

    她这话说得奇怪，林暮晴回过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等下解释，买票，快点，我都打好招呼了。”巫秀拽着张翠往售票厅里拖，忍不住抱怨：“你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像是跑路吗？！”

    就这样，五人满腹疑虑掐点买票，又被懵懵懂懂塞到了大巴车。巫秀一路跟到了上客区。

    林暮晴放好行李，余光瞟到车下的巫秀抬脚准备离开，看来并不想给解释。林暮晴三两步奔出车厢，冲下车拉住了巫秀的手臂。

    “解释一下。”她手心用力，像铁钳一样夹着对方，半是威胁半是命令。对巫秀，林暮晴实在没什么好脾气，但现在要是不说清楚，这一走就再也无法知道巫秀的心里都装着什么心思。

    “哎我就知道你这人不好糊弄……”巫秀叹了口气，抬手跟开车的司机打招呼：“老四，等我一会儿啊，马上就好。”

    “赶紧的啊，五分钟后发车。”

    一分钟后，林暮晴抱着双臂，和巫秀隔了一米远，站在大巴车旁边交谈。

    巫秀先开了口：“你的方法是对的，往外跑，跑到我妈管不到的地方去，藏在人多的地界，李芝就能活。”

    林暮晴面色不善：“你有点黄鼠狼给鸡拜年。”

    巫秀被骂了。她收起了笑容，呛林暮晴：“我要是真的想抓李芝，早就抓到了，用得着花两个月。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你以为我干嘛要把消息全都告诉你，通知你我要去抓人啊？”

    她也抱着双臂，做出戒备姿态，远离了林暮晴。

    “不过这事儿也怪我，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半路杀出你这样一个人。你要是不往我妈前面晃悠，李芝这事不会那么快被发现，她们就顺利去城里了……算了，也怪我清明那天不在家。”

    “什么意思？”林暮晴放下了环抱的双臂，她之前就觉得不对，巫秀在镇上抓人的时候像猫抓老鼠，东一榔头西一铁锤，不是巫姑婆那样铁了心要拿人。

    “李梦安有没有和你说过叶阿姨？”

    “嗯。”

    “那儿。”巫秀扬扬下巴，另外一个检票口站着两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林暮晴见过，就是她醒来那日，在乱葬岗上看到的举花圈很吃力的中年妇女。

    妇女望过来，看到巫秀，白净的脸上露出笑容。

    “她是我……朋友，外乡人。”巫秀说，“李芝复活的事情不是她做的，是我。”

    林暮晴眉间跳了一下，重复了一遍：“你做的？”

    之前察觉到的那些不合理突然冒了头，被林暮晴伸手逮住，难怪，难怪一个外乡的叶阿姨知道李梦安的住处，算准了时间上门收尸。

    “嗯，李芝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来找我妈算过命，我有她的八字。”

    巫秀说：“她的命是天定的，很容易算。算她命里有劫，算她死于暴毙，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在世上活。所以她死的那天，我找了些外地的朋友来搬她的尸体，用了一个禁止的阵法……结果我妈太固执，把那什么天道规则挂嘴边，一定要找到李芝把她给镇压了，那我就找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办点实事好给她交差，也好拖延着我妈，她要是自己出手可比我狠多了。再说了……你确实有点本事，我找不到人。”

    林暮晴沉默，她不是没有觉得不对劲，但每次和巫秀对峙，对方都一副要执行天命的口气，咬口不松。林暮晴揶揄她：“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有这么好心？”

    巫秀啧了一声：“没有。虽然看李梦安挺可怜的，但我只是想试试这个古老的禁制阵法到底有没有用，她肯定不想丢下女儿一个人活在世上，心中是有执念的，拿来实验很合适……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试验品，要是成了，李梦安就还有妈妈，要是不成，大不了还是个死人，可能就我遭点报应。”

    她抬起头：“我心甘情愿遭报应。”

    林暮晴很敏锐，听出来一些东西：“你拿她做实验，是想以后自己用。用在谁身上？你妈妈？还是……”

    她听到咳嗽声，接连不断，像是咳到了肺里，林暮晴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检票口的叶阿姨正拿着纸巾捂着嘴鼻咳嗽。

    林暮晴脑子一抽，问巫秀：“你没结婚？”

    “管那么多干什么。”巫秀骂了一句：“你赶紧走好吧，你把李芝照顾好，她活着就说明我的法子有用。”

    林暮晴不走，存心要戳巫秀软肋，她们心惊胆战过了两个月苦日子，总得冤有头债有主。“巫姑婆要是知道是你干的，会气出病来。”

    “她早就有病了，不治之症。”巫秀哼了一声，“守着她那个破镇子有什么用，我跟你说，她最好知道是我干的，是我有违天命，成为她的心结，要是以后犯病死了她都得气活过来，等她活过来，我再给她加一道失忆的禁法，以后十年就把她拖到外面去游山玩水，去接受点新文化新思想新潮流，那不是好事？”

    她鼓着眼睛，鼻腔里出气，脸色很难看。

    林暮晴又一次回头看向叶阿姨，她转过头时恰当地再戳上一刀：“你这么不管不顾有什么用，只有十年。”

    “十年怎么了？”巫秀开始暴躁，终究是叉着腰指林暮晴的鼻子：“十年都长成大树了，你才几岁，也才活了二十个年头，赶紧滚，你这样的年轻人看着烦。”

    林暮晴没有再接话，两人沉默地对视，隔着一代的年龄，揣测对方的意图和过往。

    但都无果。

    林暮晴心情复杂难言，喉头像堵了块石头。没想到自己来做个任务，会牵扯出许多纷乱交错的东西，像是一张网，铺天盖地撒下来，把每个人的命数网在里面。

    事情在她到来之前已经发生了，她不是主局者，也不是救世主。她来了这里，就成了茫茫人海中的入局人。

    规则最死，人心最难揣测。

    每个人都揣着私心把事情越搞越复杂，老的少的命运纠缠在一起，目的和情感却始终简单直接。

    她转过身，踏上大巴车的台阶，听到巫秀在后面骂：“滚远点，别回来了！”

    又是这句话，巫秀让她们别回来，秦陆让她们不要回来，扎根在镇上的人把她们五个女人往外推，推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大巴车开了。

    太阳露出半边脸，闷热一下子笼罩了大地。

    五个人分坐在车的最后两排，李梦安和江蓠把手掌贴在玻璃窗上，往后看。李梦安害怕还有人会追上来，脸都贴到玻璃上了也不安心。

    看了好半天，车轮越转越快，她终于确定了大巴车后面没人再追上来。

    “江蓠，我们真的要走了。”李梦安有些不真实感，昨晚憋回去的眼泪，此刻又冲出眼眶，她们要去一个未知的、从未踏足的世界，少年人的心被悬挂起来，无所依托。

    “嗯。”江蓠鼻头贴在玻璃上小声应她，嘴边露出小小的梨涡：“我们去城里吃烤肉。”

    “哈哈，好。”李梦安的心因为这句话又回落下去，烤肉多好，她会在城里读书，长大，赚很多很多的钱，给她妈妈买奶茶，请江蓠吃烤肉。她的心思被一句话引开，惶恐被兴奋和憧憬取代，开始畅想未来的新生活。

    身边的景物飞快倒退，破旧的街景在倒退，沉闷的生活在倒退，愚昧的、压抑的过往被一辆大巴车远远甩在身后。

    崭新的柏油路上，只有载着她们人生的车子在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