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刻度在唱反调,巴不得它慢些的时候,它走得飞快,希望它快些走时,每一分都被无限延伸。祈运镇的日子就在这样的快慢拉扯中走到了六月份。
林暮晴的时间,像生锈了一般转得艰难迟缓。
她的临时工已经辞去,这几日时常带着江蓠泡在网吧。昏暗的网吧里打游戏的小学生脏话连篇,一个凹糟的染缸染出七八九种小朋友,上机时间用完了,这些小朋友就各自散去回到家里,来来回回,被染成七八九种大人。
林暮晴的电脑屏幕在一众游戏里显得过于醒目,旁边打游戏的小学生凑过头来看了一眼:“在玩什么东西啊?”
她没有在玩,她在查镇上客运站的大巴时刻表,查完了查火车的票,查目的地的租房信息,最后将离开的路线一一熟记在心,再找李芝在网上付款买票。
关掉页面的时候,林暮晴觉得不太稳妥,又查了隔壁镇的汽运信息。
等待的间隙,江蓠就坐在椅子扶手上看隔壁小男孩打游戏,小男孩有意卖弄技术,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还要大声骂队友。江蓠心里生出烦躁,觉得多看一眼都脏了耳朵眼睛,于是转过身,又把视线转回到林暮晴身上。
洗眼。
“阿晴,我们也跟着李阿姨走吗?”
“嗯。”林暮晴轻声回应,停下来转头看江蓠:“你想走吗?”
她怕江蓠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于是又加了一句:“我会听你的建议。”
江蓠在思考,对比在镇上和出镇去有什么不同,只是思考刚冒出了头,就被隔壁男孩的骂人声粗暴掐断,不堪入耳的脏话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让江蓠反胃,她神情顷刻间变得坚定:“想走!”
斩钉截铁。
这里的人都是模子刻出来的,小孩什么样,大人就什么样。
她主动环住林暮晴的胳膊,像抓住稻草:“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李梦安这些日子转了性子,放学后也不粘着江蓠陪她玩,而是拿着课本生啃,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林暮晴没有去打扰她。
不是李梦安突然爱学习了,她只是把林暮晴的话听了进去,认为林暮晴江蓠和李芝之所以还留在镇里,是为了给她创造学习环境,她明白了这份苦心,越发觉得心里沉重,然后化悲愤为动力。
虽然学习也没见长进就是了。
家里空落落的,能卖的家具全都卖了,换成了钱财放在李芝的口袋。李芝在隔壁镇的招待所落脚,三五天就换一家,偶尔回来一趟镇里和林暮晴接头。硬生生把日子过成了谍战片。
她们都紧绷着,风平浪静的祈运镇,海啸只在她们身上发生。隔三差五来镇上闲逛的巫秀就是暴风眼。
六月中旬的一个闷热天,秦陆约林暮晴出门散步,案子已经结束侦查,进入人民检察院审查阶段,秦陆问林暮晴是否要以被害人身份出庭。
林暮晴选择不去,那时她早已离开这个省份,是否出庭不影响判决,因为这是一起未成年人恶性杀人事件。秦陆因为警察的身份不能告知林暮晴查案的细节,林暮晴知道的消息是她听来和查来的。
她听说,一个月前警察在乱葬岗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流浪的老人,老人一年前就失踪了,镇上的人没有过多注意,偶尔想起来人们只会说,可能掉河里淹死了。
老人不是淹死的,而是被一群初中生用石头砸死的,起初只是这群人在打赌玩乐,人死之后,这群慌张的初中生连夜将尸体丢在了乱葬岗。
一年过去,施暴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所以有了第二起。
林暮晴那一晚犯痴,神志不清,被他们骗到拆迁楼二楼,从窗户边推了下去,原本就碎掉的玻璃在她掉出去的那一刻嵌入了腰侧,刺破了内脏。
起初也是玩乐,但是出事后,初中生不再慌张。清扫现场,在警察赶来之前搬人,连夜挖坑埋尸。他们做得草率,烟头没销毁,铁铲丢在埋尸点,地上还留了碎玻璃。不过,即便草率也没事,因为第一事故处理得更草率,不也没被人发现?
受害人是流浪者,无亲无故,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要是闲得无聊了,还可以找第三个、第四个人下手。
直到,那个死而复生的林暮晴再次出现在街口,举起铁铲,将他们其中一人给砸伤。
是恶鬼索命。
林暮晴心绪复杂,主神说她的死因不重要,害人的凶手不是需要纠正的bug,不害人只是死了一次的李芝,才是要被清除的对象。这修复员,修复的到底是什么规则?
天上神仙不管的事,被阳间的判官管了,判官秦陆将凶手一个一个从角落里揪出来,褪去他们作为人的皮面,六个人,一个不少,全部收押。
秦陆给林暮晴带了杯奶茶,不穿警服的秦陆就是个普通的、嗜甜的女人,秦陆说:“你体质特殊,伤愈合得太快了,伤情鉴定只起了一点点作用,不过还好,那些人都满14岁了。”
言外之意,故意杀人负完全刑事责任,林暮晴在网吧查过,有可能是无期。
林暮晴跟着秦陆在柏油路上走,她俩喝着奶茶聊天,相处两个月,也算是朋友。江蓠就在张翠的店里看电视,时不时往街道上望一眼。
林暮晴问秦陆:“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派到这里来的,好几年了。”秦陆说,“起初还是个晕血的新人,如今快三十了,三十的女警,就会化身为母老虎。”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露出凶狠的表情。“母老虎威风凛凛,再凶恶的人遇上了也会害怕,你看,我现在游刃有余了很多。”
林暮晴看着那张脸,露出了这几日来第一个笑容。
“以后就待在祈运镇了吗?”
“可能吧,这里糟糟污污,说不定正好缺我。”她踢着石子,揉自己的短发,“我听说你要离开镇子,跟李芝一起走?”
林暮晴顿住:“听谁说的?”
秦陆停下步子看向林暮晴的眼睛,警察的眼睛如虎如鹰,她正色,说:“我找过巫秀了,巫姑婆那里也去过一趟。”
林暮晴没有说话,恍惚间觉得自己正在被审问。
“我不信这些,我只确定你们没有犯法就行。”秦陆移开了目光。
林暮晴暗自松了口气。
秦陆又开始踢石头:“你知道吧,民风民俗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难搞的东西,上头要我们四学习,三尊重,意思就是要在尊重的前提下给大家树立正确的科学观,但这是很长期的消耗战,我能阻止非法拘禁和故意伤人,但是人们的观念,我帮不了太多。”
林暮晴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明白,秦陆想帮她们,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生活在人群里,社会评价是不受法律约束的,即便有诽谤罪,也管不了所有。
“所以走吧,别回来了。”秦陆站定,朝林暮晴笑。
她摆摆手,脚尖一转跟林暮晴告别:“顺带一提,最近小心些,我看有人拿着桶狗血在镇上晃。”
“嗯,谢谢。”林暮晴挥挥手,目送秦陆消失在转角。
携带狗血的人,林暮晴正好碰上过一次。
林暮晴找巫秀对峙过,巫秀没有指使人这么干,这是小镇上的人自发干的。邪祟鬼魅的流言捂不住,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第一块倒下了,人群就会因为害怕自动触发连锁反应。
张翠见警察走了,招手跟林暮晴问案子的八卦,林暮晴没说,张翠也不介意,兀自转了个话题:“快快,我跟你说,早上巫姑婆亲自来镇上了。”
林暮晴警觉起来:“来做什么?”
“说是去医院拿药,她生病了。要我看啊绝对不是,她肯定是嫌巫秀办事不利索,亲自出马了。”张翠讲八卦的时候喜欢伸出食指指点,压低声音配上夸张的表情。
“这镇上都是中老年居多,都信她,她往医院一趟,再往菜市场一走,就拉拢了好些人,也不知道和别人聊了什么,总之大事不妙。”
林暮晴有些放心不下,问张翠:“你不是也信她,不帮她?”
“哎呀。”张翠一拍大腿,“信是一回事,熟人又是另一回事。我是信她,但要是我老娘复活了我也要跟她对着干。”
“你的信仰还挺流动。”林暮晴朝江蓠招招手,江蓠从电视机前起身,自然地牵住林暮晴,准备离开。
张翠扶着门框叮嘱:“你们要走快些走啊,再拖几天麻烦就大了。”
林暮晴回头问张翠:“你不走吗?”
张翠哎了一声,面上犹豫:“我……我还没想好呢,可能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林暮晴不多言,和江蓠一起大步离去。
张翠预料得没错,镇子上第二天就开始暗流涌动。拿狗血的人从一个老头,汇集成了几个中年秃头男和老太,派出所出警驱赶过一次,但人家没有泼也没有随处倒,警察拿他们也没办法。
这只是表象。
里层的压力已经渗入到学校里,李梦安的同学已经开始往她书包里放大蒜,不好说到底是谁指使的。
跟踪林暮晴、想要抓到李芝的人越来越多。林暮晴甚至直接听到有人议论:“要不把那傻子一起抓了,打一顿就问出来了。”旁边的妇女急忙劝:“不行啊,犯法啊犯法,我们再等等。”
恶意像是小朋友玩的水宝宝,巫姑婆只是倒了那一杯水,水宝宝就自行吸收膨胀,漫出水缸,漫上街道,吞噬着干净的土地。
不能再等了,林暮晴已经做好了准备。
祈运中学终于考完试的那一天,家长等在门口接那些兴高采烈的小孩,喧闹得好像一个正常的、值得庆祝的喜庆日子。
李梦安没走校门,她一考完试,麻利地收好纸笔,立刻从围栏上翻了出去。
对她而言,真正的考试才现在开始。
一路小跑到雨清河的桥墩子下,李芝江蓠和林暮晴已经背好包等着了,四人没有停留,前往镇上的客运站。
路上李梦安还跟李芝交代:“老师说学籍证明和毕业证都可以在网上下载。”
李芝没忍住眼睛一酸,紧紧抓着李梦安的手,最后只从喉咙里挤出个好字。
林暮晴在离客运站一条街远的地方,猛地拉住了李芝的衣袖。
“不行,有人在等着了。”
计划出了岔子,她们的车票买早了,汽车站的工作人员泄露了她们的车次。逐渐推行的实名购票如今成了弊端,不能指望已经这两天滑入癫狂的小镇,还有人能保持职业操守。
林暮晴透过人群看到了巫姑婆等在那里,老人一脸严肃,不看身边的人,秉持着“势必要将异端”捉拿归案的决心,遥遥站在人群之中。林暮晴,原本是要跟她站在一边的。
现在,她站在了对立面。
林暮晴冷静调转脚步:“镇外肯定也有人守着,回雨清河,今晚我们摸黑赶去隔壁镇,坐最早一班汽车。”
清晨再出发,车票要现买,掩人耳目,上车就走。
庆幸的是,林暮晴已经预料过这种情况,早早做了准备。如果这个法子不行,她还有别的方案。总有一条路,能像她的代码一样跑通。
小镇通往山外的主干道果然有人在守路,不走主干道就得翻山。
林暮晴不知道巫姑婆怎么能驱动这么多人,可能信仰的力量本就强大,也可能是人们心中的害怕驱使他们加入这场围猎。
自古以来也不少见了,无论是哪一种,都荒谬至极。
她能等。
等到深夜,主干道上的人少了一半,就只剩两个人值班。
再等。
等到值班的人也昏昏沉沉,在小马扎上打起了瞌睡。
林暮晴踩着凌晨五点的黑暗,带着身后跟着的三个人,踩上了农田的田埂,成功摸到镇子两公里远的地方。
不知道是巫姑婆算出了她们的行踪,还是路上有人装了监控。小镇里突然亮起许多手电光,人声鼎沸吵吵闹闹,有车,有人,从小镇里冲出来,光线连成一条线,划破了长夜。
林暮晴想起乱葬岗上插着的白帆,也是这样在风中飘出弯折的曲线,她们是那恶鬼,白帆是镇压的法器,从她们头顶,从她们身后,倾轧下来,要将她们关进地狱,不得超生。
李芝面色惨白,喃喃自语:“怎么就这样了?”
林暮晴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她直接将江蓠背起,跟李梦安交代:“跑,要是车子追上来,我们就分开跑,我往大路走引开别人,你们走小路,李梦安,保护好你妈妈。”
李梦安听着林暮晴像是在交代遗言,她看过武侠剧,武侠剧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被人追杀到绝路,一路人要分成两路人,通常分开了,就会死一个。
李梦安被吓坏了,她恍然间成为了剧中人,感受到的却不是侠情万丈,而是恐惧。她不怕鬼,此刻真正害怕的是人。
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李梦安害怕得脚在发抖,可仍旧记得抽出时间答应林暮晴的话,她牵着李芝的手,腾出另一只手抹泪,像是突然间被迫长大了好几岁。她哽咽:“好,我会保护好我的妈妈。”
小轿车开着闪光灯,按着喇叭追上来了。
林暮晴把手机交给背上的江蓠:“给秦陆打电话!”
秦陆很快接通电话,气喘吁吁,她说:“不要停下来,我们在后边了,抓聚众闹事的!”
果然,车灯全被拦在一公里远的地方,警车的鸣笛盖过了人声。
车子的突突声却没有停,声音越追越近,后方的黑暗里全是发动机的声音。
江蓠忍不住回头看,看到黑暗里冲出一道手电光线,微弱的光线后面有一个黑影。刚准备分开逃跑的李梦安吓得失声尖叫:“她们追上来了!”
“林暮晴!”车子在她们身后一个急刹,林暮晴一怔,回头一望发现是秦陆。
她从一辆红色电动三轮车上下来,戴上警帽转身就往镇子跑,一边跑一边喊:“我要去执行公务了,林暮晴,开这个,跑,不要回来了!”
不要回来了,喊得特别大声,像一句祝福,一句咒语。
昏暗的车上又下来一个人,把带着的蓝白口袋往车里一放,跨上了三轮车的驾驶座。张翠发动了马达,冲路上的人喊:“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啊!”
一辆破旧的红色三轮车载着五个人,借着微弱的手电光,在凌晨五点的柏油路上狂奔。
像乡村版末路狂花。
不同的是,有人在后面断后,有人在前面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