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一勺,几乎全是酥酪,尾端沾着一些坚果碎,甘香浓郁,轻盈细滑,带着乳香、醇香。
松软的糕胚上有许多细小孔隙,上头糊满了酥酪,使得糕胚略微粗粝的口感与酥酪的细腻互相融合,解决了空口吃酥酪容易腻,单独吃糕胚又干噎的问题。
再细品,还能尝到山楂果的酸香,酸甜解腻,让人满足。
一勺,接着一勺,很快荀录事切给他品尝的一小角就空了。
崔瑄有个把守很久的秘密,喜欢吃甜食。
心情不佳时,吃些甜食能好很多,便养成了习惯。
众人刚刚分食生辰糕,直呼“人间至味”,多少有些不顾自身形象了,甚至还有嘴角沾着糕点渣子酥酪糊糊的。
关系好的互相嘲笑对方丑态,此刻见了年轻的上峰小崔大人连吃个糕周身都弥漫着一股雍容闲雅的气度,恍恍然如放下筷子便能吟诗,顿时倍感羞愧,自叹不如,不愧是八姓世家!
什么叫大家风范,这就叫!
忙擦嘴的擦嘴,离席更衣的更衣。
荀慈见状,忙上前关心上司饭食可合胃口?
崔瑄淡笑道:“很合。”
忙里忙外,一顿酒席,可算把荀录事给忙坏了。
终于送走宾客们,又送走来帮忙的庖厨,才想起来,忘了给人家沈小娘子打赏,一拍脑袋,赶紧追了出去。
菜席师傅是荀夫人安排的,自然不必他操心,但是沈小娘子这儿,先不说别的,就这生辰糕,还有先前七八道糕点,他是真的满意,舒心!
好不容易追上对方,又再三抱歉,沈朝盈哭笑不得地说了好几次没关系,补上了红封,才算是清净了。
这位真是同样录事文职,跟樊录事简直两模两样,长安县衙还真是人才辈出啊。
想想一心退休张主簿,强迫症荀录事,打工人樊录事,老油条尹县丞再看看年轻淡漠崔县令,沈朝盈幸灾乐祸,想必要镇住这些牛鬼蛇神不容易吧。
正脑补长安令每日为督促手下办事不利抓狂,与后世表面光鲜背地脾气古怪暴躁的老板们没什么分别,却听得一声轻咳。
沈朝盈收起坏笑,抬头,瞪眼,不是吧这么巧
崔瑄端坐在马车上,车边跟着他那个青衣侍从,好像名字也是叫阿青的,负手而立。
阿青走上来笑道:“小娘子,郎君在车上等你。”
等她,她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不该是银货两讫的关系么?
虽腹诽,然伸手不打笑脸人,还能搭车回去,沈朝盈客客气气的一福,笑着道谢:“劳烦了。”
硬着头皮上了崔瑄的车驾,这是他私人车驾,非是县衙那一辆,从外到内都透着隐隐的奢华。
腐败!
红眼病犯了沈朝盈暗暗嫉妒。
这时候高脚椅子凳子之流还没大面积流行起来,人们最常见坐姿约莫分为跪坐、盘坐和垂腿坐三种,后两种乃是面对亲近之人,对方不介意时才会出现的姿势。
所以,沈朝盈此时是与崔瑄面对而跪。
见对方仪范举止颇不凡,不像是寒门入仕,再想到对方姓氏,靠山?沈朝盈心中一动。
崔县令的这个崔,不会和肃国公府有什么关系吧?
肃国公府的几位郎君年纪倒很符合,但不大现实。
崔家的男子要想入仕,何必做这事多钱少受气包。
难道是同宗的族亲?
哎要真是,那可就冤家路窄了。
她眯起眼。
许是因为她的话推动了案子的功劳,对方表情不似前几次冷漠,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地对着她淡淡一笑:“女郎心思玲珑,生辰糕很好,冬瓜饮也很好。”
沈朝盈琢磨了琢磨,觉得对方肯定不只是为了说这,便笑一笑点头,十足的淑女。
果然又听他道:“女郎路费可足够了?”
“若不够,某可资助剩余。婢子身手不错,便赠予女郎做贴身保卫,县衙也可再派差役护送女郎回吴兴。”
又要送她回去!
沈朝盈深吸一口气,假笑道:“够是够了,不劳小崔大人费心。”
“女郎是有后顾之忧?”
沈朝盈眨眨眼,有啊,可是
她停顿片刻,脸上渐渐浮现出悲戚神色,哀哀低眉:“不瞒大人,其实……家中耶娘殴虐为乐,儿才不得不委身张郎,却没想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几欲赴死,幸得小崔大人秉公执法”
崔瑄觑她神色,呵,没说实话。
“某与吴兴郡守沈鸿恰有几分交情,可修书一封,请其代为约束族人。”
沈朝盈一噎。
沈鸿,可不就是撺掇原身便宜老爹的堂兄么?
和他有交情,看来,这位背靠大山果然就是肃国公府。
“不必了,小崔大人县务繁忙,儿家务事,怎好劳动小崔大人?”沈朝盈试图打消对方这念头,“更何况儿,儿”
崔瑄出声打断她:“女郎还不肯说实话?”
对上似笑非笑眼神,沈朝盈讪讪。
其实她这事儿可大可小,只要这位不揪着不放。可是眼下沈朝盈忽然火气上涌,干嘛光盯着她,满长安那么多装傻充愣留下来的还不够你丫关心的么?怎么不见去抓
“小崔大人名门之后,才华过人,少年得意,想来不能理解我们这种旁支女娘的处境。”
“前半生也算得上宠爱优渥,精心教养,及笄后,便是回报家族之时。好些的,与当地名绅世族联姻,不济些的,如我这般,被当作稳固势力的手段,随意送往权贵府上,便如转手一只听话乖巧的贵宠。”
“若孝顺些的,便这样顺从浑噩一生。”
她不“孝顺”,想为自己争取自由,才会被骗了也不想回去。
若回去,少不得一顿打骂,接着继续沦为权势纽带。
见崔瑄看过来,沈朝盈没有再说下去,微笑对视,崔瑄却明白她的未尽之意,毕竟就算是上四姓崔氏也逃不脱这些劣性习俗。
长辈如此,算不上不好,但是对比家中儿郎,确实是崔瑄垂下目光。
“不知女郎本应去何处”几乎是问出口,崔瑄便后悔了,这样私密的问题,不该问的。
沈朝盈却没什么羞愤心思,会因此羞愤的,灵魂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长安,肃国公。”
崔瑄一怔。
若换了别家,哪怕是几位大王呢,他都有底气安抚对方,向对方保证她回去以后的人身自由,但
但面对的是自己父亲
崔瑄面皮微热,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也因为有个荒淫霸道的父亲而羞愧。
崔瑄虽与他闹僵了,但到底,名义上还是肃国公世子,只要母亲谢氏在一天,老国公就没法换了他。
同样,他再厌恶,那也是他的家,也得叫那人一声“父亲”。
两人都沉默着,显得狭小的车厢里格外安静。
沈朝盈反倒轻松下来。
看他表情大概是身为崔家人的愧疚?自知失言的懊悔?呵
“郎君,沈小娘子,清静庵到了。”
沈朝盈踩着脚凳下了车,在车下,又施以一礼。
崔瑄最终还是道:“女郎于市井中,若日后再遇难处,尽可来县署。”
罢了,小娘子有主意,有本事,有手段,他何必非做那恶人?
世间能少些怨念,便成全了罢。
崔瑄打定主意,以后再碰上沈氏女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朝盈笑了,深深一福:“看来小崔大人不但是个清官,还是好官。多谢大人泽心仁厚。”
听听,不计较她的“罪行”,就成了好官。
崔瑄头次被人当面这么直白又无赖地夸奖,有些无奈,却忍不住翘起嘴角。
——
算一算银子,已经攒了有快二十两,在这长寿坊租一间带后舍的小铺子,应当是很富余的了。
沈朝盈便趁此机会,歇息两天,在这坊间物色起来。
店址不能选在太偏僻冷清处,没什么客流,又不能选在脚店酒肆云集处,饱和了抢不过原住民。
看来看去,倒是在县署后门正对着的那条巷尾,有一间约莫十来平的米粮铺子很合适,原先的租户到期后不想租了,打算回乡颐养天年,刚空出来不到一月,被她捡了去。
沈朝盈站在店里以双脚丈量规划一通,又废了小半斤口水与屋主人讲价,最后定下每月一千文。
付了赁金,和屋主人去官府办了手续,还被樊录事几人逮住道喜,便与他们指了位置。
樊录事高兴道:“这般,再去买饮子方便多了!”
因为有带后院的屋舍,虽破旧了些,也还算良心价。
崔瑄最终还是将阿翘连同身契一起留在了她身边,小姑娘是最高兴的那个,早就催着沈朝盈着手打扫新店,先从后院几间屋舍开始打扫,这样就能先搬进去住。
住在这庵里,到底没有私人空间,又隔音太差。
二人勤快起来收拾也很快,先粗粗打扫,将店里原先的箱柜拆了撤去,再找人重新粉刷翻新过。
至于桌椅,这间小店是狭长形,若在中间放食案,未免拥挤难行,沈朝盈便参考了后世一些奶茶店,订了两张长长的矮桌,两侧放上坐具。
这样,留出中间来供人通过行走,光线也好些。
一通收拾,最后是杯盘等器具和软装进场。
墙上钉几块木板子,摆上形态各异的摩喝乐、摆上插了花草的陶罐等,收拾下来竟也像模像样。
沈朝盈叉腰看着,响起刚租下来时的破烂,很有看后世网上改造出租屋系列视频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