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瑄走进沈记之前,还没反应过来。
进店先未见人,也无其他食客,通往厨间和后院的门扉半掩着,厨房里涌动着饭菜的香气,昭告着此店主人正在用暮食。
崔瑄自知来得不是时候,正准备退出去,沈朝盈已经听见门响动,从厨间冒出个头来,笑脸相迎,“客人要吃些什么?”
崔瑄脚步一顿,见到主人脸,这才将那些杏酪、梨汤与冬瓜饮的主人联系起来。
不免微微自悔,方才不该纵容一时嘴馋,陷入这尴尬境地。
沈朝盈却当忘了上回的不愉快,将对方看作寻常客人:“天冷,莫若来盏热乎的赤豆沙牛乳吧?”
不是沈朝盈喜新厌旧,是这人踩着打烊的点来,厨房也就剩些豆沙了,还是她单独留出来给阿翘做宵夜的。
崔瑄闻着悠悠甜香,到底没舍得抬脚走,自挑了个位置坐下。
夜宵没了,阿翘愀然不乐。
沈朝盈哄她明日朝食吃双份,这才高兴。
到底是名义上的旧主,沈朝盈去厨房时候,阿翘出来向他见礼。
崔瑄淡淡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盛出来只剩大半碗豆沙,就这么端出去,未免被那位世家子觉得敷衍。沈朝盈琢磨着,圆子虽用完了,但江米粉还有,便和牛乳煮了些鲜奶麻薯出来。
左右都动手了,干脆多煮些,小火炒到黏糊,一会儿浇上蔗浆,阿翘的宵夜就有了。
崔瑄看着绛红豆沙里卧着乳白色不知何物,一团云似,勺子一碰,颤巍巍的。
凑近了闻,奶甜味儿,大约是什么乳制品。
他试图用勺子轻轻舀了下。
没想到外表看着软嫩,实则是个韧的,吃软不吃硬,借着豆沙的遮掩,勺子一碰便从底下滑开了。若非用巧劲,轻易吃不上。
一番试探,崔瑄终于得尝一小块。
黏,糯,软韧耐嚼,乳香醇厚。
倒是不腻,因甜味几乎完全来自于豆沙,本身不过吃个新奇口感,与那圆子是一个路数。
只不过圆子更精致含蓄些,是严装少女,麻薯则大咧咧地将自己展露在食客眼前,大约是赤子真心。
崔瑄饮一口热豆沙,浓郁顺滑,极偶尔还能碰上几粒完整不完整的赤豆,炖得粉酥,舌头一顶就化开。
唇舌追逐的感觉颇有趣,不知不觉便把一整碗赤豆麻薯都吃光了。
甜食最能抚慰人心,被甜饮子喂到半饱,心里没刚回来时那么憋闷了,也忘了起初进店的不自然。
崔瑄放下勺,再打量这店。虽小,却不破旧。
橘黄暖灯,粗陶摆件,温馨可爱。
店内最显眼的装饰是一幅大字,“和”,是端庄的隶。
和睦?和乐?和气?
旁边的架子上又有一堆形态各异的狸奴摩喝乐,憨态可掬。
崔瑄搜刮记忆,想起从前这儿似乎是家米粮店,收拾得混乱,想必沈氏女郎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在装潢上。
时辰不早了,他起身,对沈朝盈颔首微笑。伸手去摸腰间,笑容微微凝固——没带钱袋。
气氛有些尴尬。
崔瑄歉然:“女郎稍候,某让下人送银钱来。”
沈朝盈忙解围:“不碍事不碍事,下次给也无妨。”
崔瑄走后没多久,果然叫他那个青衣仆从送钱来了。
沈朝盈颠了颠远超应付价钱的钱袋子,笑道:“这是?”
阿青从旁笑道:“郎君说,这么晚,耽误小娘子休息了。”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沈朝盈笑笑,并从里面取了一小串出来,“这些尽够了。”
阿青只好行礼道:“小娘子厚道。”
心道,郎君是好意,人家还不领情呢,这小娘子倒有傲气。
回了宅邸,崔瑄才沐浴完,方才被一碗豆沙勾起了食欲,这回正用着厨房送来的宵夜。
阿青将事情回了,自恃亲近,还将方才心里的嘀咕一并说了出来,崔瑄只嗯了声表示知道,却没表现出更大的兴趣出来。
阿青也习惯了郎君的性子,郎君么,是最面冷心热的。
——
瞧着崔县令对鲜奶麻薯那稀罕样,沈朝盈觉得,约莫是可以与江米圆子一较高下的。
刚炒好的麻薯,分成小块,趁热浇上红糖水,温在蒸笼里保温,出餐时放一把剥壳的杏仁核桃仁等坚果点缀口感。
或是配热牛乳,缀一圈芋圆,淋上蜜或蔗浆,耐嚼的芋圆、软糯拉丝的麻薯,浸在温热的甜牛乳里。芋圆拿胭脂和石青调的色,粉红嫩绿的,配上乳白的麻薯牛乳,又好看又好吃,最讨下午常来的那几位娘子欢心。
还可以裹上炒熟的黄豆粉,就成了糯糍。外圈裹着的豆粉是糯糍的灵魂,微微焦香,趁热吃,黏软拉丝,稍放凉吃,口感则更筋道,累腮帮子。
江米粉制成的吃食顶饱,来上这样一份,便是不吃其他的,能撑到午食不饿。
也有人问了价后觉得贵不买的,这样的人多来几个,阿翘难免担心是自家定价太贵了,和沈朝盈嘀咕要不要降些价格。
沈朝盈宽她心,店里如今收入很不错,莫要盯着所有人口袋里的钱,她们又不是神仙,哪里能做到人人满意呢?主动降价,不仅讨不到从前老客的好,吸引来的新客也未必是好事。
阿翘第一次听见吸引更多的客人不一定好的说辞,颇为不解。
沈朝盈就拿她从前开店时候的一桩小事举例,隐去时代因素。
店里做周年活动,打卡宣传可以三折喝奶茶,本来是双方高兴的事,活动那一周却是与顾客起争执最多的一段时间。
多少人冲着三折来的,开始挑剔口味包装这里那里不行,解释就是“我花了钱买的还不能说了!”
活动结束之后,恢复了平日的价格,果不其然那些为了贪便宜来的客人再也没来消费过。
反而明码标价购买的客人一直都没什么幺蛾子。
她对“选择顾客”有了深深的认同。
县署坐落在长寿坊中心偏西地带,住这附近的人消费水平肯定比偏远处要高,何况牛乳、坚果、红豆这些都是好东西,又费工夫,味道又好,卖二十来文一碗,算不得贵。
沈朝盈花更多的租金将店铺开在这儿,便是为了赚那些愿意为口腹之欲买账的人的钱。
开业月余,自己这定位也没歪。
当然,她对选择吃胡饼的客人本身没什么意见。毕竟她刚来那段时日,一张胡饼还得掰成两顿吃呢!
“这叫什么这叫省有省的活法,舍有舍的活法。”
阿翘似懂非懂。
崔瑄冒着夜禁回来,虽与京兆府的人在酒肆吃过了,但席上全是大肉,腻得慌。经过沈记,想起豆沙麻薯的滋味,本欲进店垫垫肚子,不成想听了一耳朵店主教育小婢的言论,颇觉新奇。
选择顾客?什么歪理。
这世家女郎,倒是颇通商贾之道?
听人墙角,崔瑄面不改色,推门而入。
颇通商贾之道的沈女郎眯起眼,换上笑脸:“客人吃什么?厨间还有热乎的牛乳麻薯,加芋圆、坚果都可以。牛乳安眠,这会晚上喝正正合适。”
崔瑄总觉得,对方眯起眼这副模样,总像是在打量他。
“好。”
他不动声色移开眼。
说商贾精明,倒是没错。
所以,他也算是被她“选择”后的顾客了?
他倒是没猜错,沈朝盈看他浑身都透着四个字,“财大气粗”,自然双眼放光。
得了他言简意赅的“好”字,沈朝盈脚步轻快地钻去后厨备餐了。
哼着小曲,想着做完这单,就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