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月生绷着冷淡的表情,气势汹汹的出门找麻烦。
找麻烦未半而中道崩殂,一只小团子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撞进月生的怀里。
这小团子比她小上许多,一身材质上好的衣服,看得出来是被精心养着的孩子。
月生扶起他,摸了摸直哉的头:“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我来看长兄。”直哉有点磕巴的说。
兄弟两个虽然见得不多,但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说话还很顺畅。
小团子揪着月生的衣领,自以为十分隐蔽的偷瞄甚尔。
“想看的话就直接看。”月生说。
直哉自己为偷偷的咽了一口唾沫。
甚尔的气势和面无表情平等的针对每一个人,不论家族内的地位高低。
虽然月生说了好奇的话可以直接看,但直哉还是猫猫祟祟的躲在月生身后探出半个头。
甚尔面无表情。
月生挑选了甚尔这件事在禅院家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传出去在咒术界也发酵一波的意味。
百合子和直哉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只不过百合子向来不干涉她的决定。
而直哉,这个已经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咒力,要不了多久也许就会觉醒术式的孩子,则在好奇心的催动下,一个人从母亲的院子里跑了出来。
“下次不要一个人出来,母亲会很担心的。”
直哉眨眨眼,点头:“我知道了,长兄,以后不会了。”
月生吩咐道:“雪惠,送直哉回去。”
雪惠恭敬的颔首:“是。”然后走上前,牵起直哉的手。
雪惠本人没有对不能参与搞事这件事表示遗憾,但被她牵着离开的直哉却仿佛十分遗憾似的,不住的回过头来,悄悄地看一眼甚尔,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刻回过头。
然后再悄悄的看一眼。
……
有一群人在开会。
也不完全算开会。
或直接或间接的跳动自己的孩子、孙子、子侄们去找一找甚尔的麻烦,不过随手为之。对于他们来说,借着这件事情的由头,能够将甚尔赶出少主的院子,甚至是禅院家,才是最重要的。
作为一个已经传承了上千年的古老家族,血脉越靠近嫡系,按理来说就应该越强才对。
但这么多年,总是会频繁的出现一些异类。不仅没有变强,反而术式和咒力越来越弱小。
一些人试图依靠提纯血脉,来保护禅院家旧日的荣光,让家族之中诞生更多有天赋、最好天赋出色的孩子。
只可惜收效甚微。这些年来,除了一个禅院月生,家族中再也没有生出其他惊才绝艳之辈。
更可惜、更遗憾、乃至于更让人愤怒的事情是,禅院甚一的兄弟甚尔,作为靠近嫡系的一支血脉,不仅仅是咒力弱小,他直接没有咒力!
这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非禅院者非术师,非术师者非人。
连最基本的咒力都没有,甚至不像普通人那样能够发出诅咒,这样的甚尔,怎么配称之为人,怎么配留在禅院家?!
又怎么有资格被未来的家主选中,待在少主的身边,甚至将来可能在禅院家谋得高位?!
“赶出去!”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么说:“把他赶出去!”
于是越来越多苍老的声音附和他:“赶出去!”
“将禅院甚尔这个败类赶出禅院家!”
讨论的声音逐渐变得激动了起来。志同道合的老人们目标一致、手段一致、针对的人物一致。
这样一来,大家的热情顿时空前高涨,讨伐的声音越来越大。
“砰!”
一声破门而出的巨响!
木门竟直接被掀飞了出去,险些撞上两个人。
原本激烈商讨的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十几双苍老的眼睛一起看向门口。
炽烈的阳光从门口洒进来,月生吹吹指甲:“诸位,年纪大了就不要情绪激动过头。免得一个断片嘎嘣蹬了腿,到时候就得备丧事了。”
这话说的相当刻薄,甚至已经不敬了,有零星几个人立刻就要站起来控诉他不尊敬长辈,被旁边更快看清局势的人按住了。
……来者不善啊。
甚尔高大的身影,如同守护神一半矗立在月生的身后。
月生一边看着自己粉色的指甲,一边不紧不慢的往屋子里走。
“诸位长辈们,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啊?”
她走到主位,对坐在主位上的大长老露出一个微笑来。
大长老堪称平静的望着她。
“我原本以为,大长老好好歹歹,是比其他人要聪明一点的。”
虽然我们俩合不来,彼此气场冲突立场冲突三观冲突,但你已经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应该早早的就能认清楚局势。
大长老笼着袖子,一言不发。相对于屋子里其他的老头子们,他的情绪从始至终要稳定的多。
周围的老人们因此也没有说话。
在年老一辈的长者们当中,他的权威是毋庸置疑的。
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这个家族未来的主人。
日薄西山的落日面对着初生的太阳,也许他终于能够在此刻意识到,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面前的这个孩子,这个年纪极小却已经极有主见的孩子,将要为禅院家拉开新的篇章。
而这新的篇章,最开始要摧毁的,就是他们的利益。
“于理不合。”他终于说话了。
月生没有顺着他的逻辑讲话,而是没什么表情的转过头来:“今天那群不成气候的东西,若是没有各位长辈的怂恿,大概也是不敢挑衅到我的脸上的。我其实很好奇,诸位原来这样舍得出去,让自家的孩子白白挨打。”
她低头拍拍自己的袖子,冷笑着把大长老面前的桌子拖了出来,站了上去:“整个家族里边,如今谁不知道甚尔是我院子里的人?找我院子里的人的麻烦,就是打我的脸!”
“诸位长辈如此给我找麻烦,是对我做继承人有什么不满?哪里不满?说出来给我听听!不要藏着憋着!”
孩子的声音骤然抬高,厉声道:“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那就是挑衅继承人,煽动禅院家内乱!你们这群为老不尊的东西,胆敢挑动家族内乱?要是给不是合适的说法,就请整个禅院家所有人来看看!”
月生对语言艺术的研究有一点点,但不多。
她时刻谨记不能顺着对方的逻辑走,而是要抢占道德高地,使自己成为合理的、能够讨伐别人的一方。
老人们年纪大了,这么些年身临高位过的顺风顺水,几乎没怎么跟人辩论过。
到现在一顶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超过一半开始脸涨得通红,说“胡言乱语,我怎么可能……”
另有几个慌乱不能自已,甚至还有一个直接一头栽下去的。
月生好脾气的道:“这位长老是怎么了?难道是被我说中了心思,惭愧到昏过去了?来人!还不将他待下去休息。”
门外立刻有两个动作矫健的侍从走进来,将昏倒的成员架了出去。
月生抬着下巴,居高临下,趾高气扬:“怎么,连一个理由也给不出来?”
唉……连一个能吵过三回合的都没有,无敌真是寂寞如雪啊……
不会吵架的这群人,连他们自己下的台阶都给不了
大长老终于在这个时候,从苍老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已经老了。
这个佝偻下身子的老人,从未如此明白的认识到这个事实。
苍老而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微微转过头来,甚至不拿正眼看他的那个孩子。
那么年幼,那么锐利,那么朝气蓬勃。
仿佛朽木之上挣扎着开出的一朵小花,生于这块腐烂的木头之上,却和木头格格不入。
他站起了身,缓慢的移动到了下首的位置,重新坐下。
月生平静的注视着他。
而周围的老人们,渐渐的发出些许骚动的声音来,紧接着是一片哗然。
——这是一种让步。
大长老让出了主位,或许也在这一刻让出了一部分自己牢牢把控的权柄。
月生仍然站在主位的那张桌子上。
“这件事情,是我的过错。”大长老拄着自己的拐杖,嘶哑的声音这样说道:“我们这群老人没有及时的约束孩子们,让孩子们一时冲动给您添了麻烦。但是还请您相信,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要挑起禅院家内乱的意思。这两天,我们会准备好礼物,让孩子们上门赔礼。”
月生露出一个虚伪的假笑:“上门就不必了,礼物送到就行。诸位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想必送给我的礼物,是不会太过寒酸的。”
大长老:“……”
知道了!你这个狮子大开口的小兔崽子!!!
大长老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来。
月生从桌子上跳下来,理了理头发,领着甚尔扬长而去。
转了个角就激动的踩了一下地板:“好!很快我就会变成整个禅院家最有钱的人!”
虽然为了避免把他们打出什么三长两短直接原地出殡不好交代,所以没动手,但是比杀人更可怕的,就是诛心啊。
破败的屋子当中,有人颤颤巍巍道:“大长老,这……”
大长老缓慢的站起身:“放弃这件事吧。少主平日不爱与人交流,但也不要因此忽视他真正的性情。这样打未来家主的脸,将来难道能够带来什么好处吗?”
依然有人忿忿不平:“可是甚尔……”
“只是一个甚尔而已。”
“您可是大长老!您……”
大长老停留在那扇被打飞的门前。
那上面还留着一个手印。是一个成年人的大小。
动这个手的人很显然是得到了月生命令的甚尔,因此并不怎么留情。这已经是月生的态度了。
先前长老们对于月生略有些叛逆的态度已经颇有微词。可是对于这种继承了祖传术式的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来说,叛逆的就不是月生,而是他们这些碍眼的老头子了。
仍然有人在历数他年轻时的璀璨成绩,核心思想就是,如今的他怎么能如此让步呢?
大长老长长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还能活多久呢?”
于是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戛然而止,现场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寂静之中。
死亡。
一个很少被提及的命题。
在这里,由年纪最大,也最接近死神的人主动说出口了。
大长老缓缓的向外走去:“弱者只需要去顺从强者,就可以活下来。在禅院家,少主成为最强的强者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顺从少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