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依赖感官而行动,许为次也不例外,除了还算可以的嗅觉,许为次的五感里勉强能用的只剩下视觉。
若是黑盒子的挑战全程在黑暗中进行,对他可不是件好事。
游戏界面的光亮仅仅足够照亮他面部附近,但进入黑盒子后他就能闻见一种味道——野兽的味道。
像是回应他的猜想,沉重的吐息接近,几乎喷到许为次脸上。
但没有敌意的靠近许为次并不着急出手。
“滋滋,”电流流窜、连接异常的声音。
明明是全黑,许为次眼前却开始出现屏闪与马赛克,一如被病毒入侵的电脑屏幕。
黑色从最底层开始被密集的方格吞噬,场景脱胎换骨,光亮也让隐于黑暗的野兽展露了真容。
像虎不似虎、似狮不像狮的巨大怪兽也在更新的场景中被消除了存在,数据一般消散了。
黑暗全数褪去,许为次和潘幼柏站在一座中世纪哥特式教堂里。
穹顶的花窗玻璃折射出绚丽缤纷的光芒,用色大胆的墙绘氛围浓厚,断尾的拉塔托斯克半身着火,以旭日为背景,周身赤焰卷动、消弭,恍若仍在被烈火吞噬。
随着视线前移,竖柱高耸,衔尾蛇的浮雕栩栩如生,空间轩敞却让人更觉压抑。
最前列一位身穿白色长袍的女性正背对二人,双手合十在胸前,嘴里呢喃低吟。
在最后一语结束后,女人转过身,从昏暗的地界迈到了光亮之下,“很荣幸见到您,许先生,您可以叫我陬月。”
方才不觉得,此刻女人的发丝被阳光覆盖,许为次才意识到那不是一头黑发,而是深沉瑰丽的蓝色。
“你是基督教的?”看陬月的架势,许为次随口一问。
“基督教,那是什么?”陬月微微歪头,一脸求知好学的模样。
“当我没说,”许为次没有好为人师的美德,更懒得解释,何况身后过分安静的潘幼柏让人无法忽视,“如果是挑战,我希望速战速决呢。”
“哈哈,您误会了,您的挑战已经结束了,为了见到您,我利用权限结束了战斗,您不是看见了吗,那只可爱的大猫已经消失了,获胜者是您,这样您有空和我交谈一二吗?”
故作腔调的说话方式和一口一个的“您”并没有让许为次觉得礼貌,反而诡异又违和,“你在学什么?”
“让你不舒服了吗?”陬月在察觉到许为次语气的转变后立马更换了称谓,“也是,闻莘果然是骗我的,看来礼貌没什么用处。”
闻莘,简单两个音节,本可以有无数个文字组合方式,许为次却在瞬间取了其中两个字。
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但许为次的手却下意识捂上了喉咙,隐约的刺痛感,和即将失去重要东西的剥离感,让许为次视野变得动荡模糊。
站在略后位置的潘幼柏眼尖地发现许为次的影子颤动了一下,轻微且快速,几乎不可察觉。
“那就进入正题吧,上面的人都对你很好奇,让我来探查一下,”陬月右手一扬,无数形态各异的木框环绕在许、潘二人周围。
明明只是徒有边缘的木框,在某些角度中间竟展现了画面,只一眼,潘幼柏脸色剧变,跃身远离木框。
许为次站在原地没有动,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眼神都多了一丝木讷。
木框围成一圈,绕着许为次慢速地转动。
“与那些低级的‘读心’不同,就算你失忆了,我也可以透过灵魂,探查到最真实的记忆,”陬月拿着半人高的木框,完全忽略其重量,任意在手上转着,“只不过失忆的人会比普通人麻烦,需要关进去才能看清。”
一改前面严肃高雅的模样,陬月俏皮地做了个“套圈”的动作。
而潘幼柏方才远离也是因为在木框里看见了一幕幕以他为第一视角的“亲身经历”。
失忆?
听着两人对话的潘幼柏心下疑惑,虽然陬月话里话外都在暗指许为次没有记忆,但早些时候对方很明确地认出了他。
那个反应,总不像不记得他的样子。
若说进入要塞前潘幼柏仅是猜测许为次利用觉醒的异能杀死了潘以凝,那进入要塞了解了更多感染的症状后,潘幼柏产生了些许迷茫。
感染的第一阶段人会性情大变,杀害潘以凝实乃身不由己的话,潘幼柏就可以接受吗?
过失杀人也是杀人啊,但……
潘幼柏握刀的姿势改变,抬眼看向一身红衣的许为次。
“呵,”许为次嗓底溢出冷笑,撩开眼前的碎发,“我倒也想看看,来试试吧,”说着,一步步朝陬月走去。
这次游戏里所有玩家被统一换上了红色衬衫黑色西裤,相当夺目的色彩搭配。贴身的布料能勾勒出线条流畅的肌肉,暗红繁复的花纹更添华丽,合该衬得穿着者气质张扬艳丽,但许为次生生将暖色调穿出了冷感。
那红本像盛开的红蔷薇,此刻却像是哀鸿遍野、血流屠城的深红土壤,透着死气,“前提是,先把你的命握在我手里。”
“这样啊,”几乎长到脚踝处的长发以三股辫方式,低低扎了两条,陬月抚过其中一条搁在胸前,轻柔地抚摸着,“真是遗憾呢。”
“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者无拘远近,”陬月手掌抬起,木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许为次聚拢。
脚下施力,许为次身形鱼跃而起,原本所站地方木框彼此撞击碎裂。
随手挥开翻飞的木屑,陬月的后手已至。
“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
一握一张一抬一放,站在原地不动的陬月仅凭双手的动作就可以控制木框,“不分町疃,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
教堂里原本排列整齐的长椅这会儿已经七倒八歪,有些被许为次过大的力度踩得椅背凹陷。
回身抓住攻击角度刁钻的木框,许为次大力朝陬月投掷,心下暗道:她说的是明代造园家计成《园冶》中关于“因借”的内容?
加强异能掌控的木框依旧以极快的速度撞向陬月,强悍的势头让看起来游刃有余的陬月都忍不住小幅度后退了几步。
两股相冲的力量致使木框龟裂,最后炸开在陬月面前。
一道银光破开空中的木屑,直刺陬月右眼。
陬月刚躲开,空中的短刀竟变换角度,再次朝陬月射来,这次闪躲不及,陬月耳侧一簇头发被利刃割断,施施然飘落在地。
许为次没想到一直安静站在旁边观战的潘幼柏会出手,毕竟对方看起来真切地希望他死,坐拥渔翁之利不是更好吗?
而且潘幼柏竟有跟陬月差不多的手段,可以控制短刀的运动。
想归想,许为次脚下不停,一边躲避木框,一边缩短与陬月之间的距离。
纯靠肉身需要近身才能发挥最大的优势。
望着地上深蓝色的发丝,陬月一直温和的表情出现一丝开裂,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视线有意无意落在后方的潘幼柏身上。
“我很喜欢你们的文化呢,其他人给我的异能取名字都是什么‘读心框’‘记忆读取’,只有闻莘取的我喜欢,叫‘取景在借’。”
“刚才那几句诗文也是她告诉我的,她说‘窗’是你们园林设计里重要的元素,无窗时,事物仅作事物观,有窗时,人人俱作画图观,为诗为画矣。”
木框数量在不知何时增加得更多了,密密麻麻的,几乎截了许为次所有后路。
也正如陬月此刻所说,那些绕身的木框开始展露画面,春树百花、秋夜月华、夏溪蝉鸣、冬谷雪顶。
陬月脚步轻盈,绕着被围困在木框中央的许为次转,“人走景移,不同的位置角度也会展现出不同的画面与意境。”
“我们那没有这种文化,所以我的名字也是拜托闻莘帮我起的。”
再近估计就要被察觉了,陬月停下脚步。
许为次也不知道陬月是故意透露还是真的性子如此,不论出场还是谈话都信息量巨大。
这个被国家尖端技术部门长期研究都未勘破的“伊甸园”,居然有人能通过权限敲定挑战结果。
这个游戏是人为创造且人为掌控的,且对方科技水平相当之高,许为次甚至想不到有哪一个国家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其次,许为次的失忆看似从未隐瞒,但细究起来,只有要塞里的人知道,陬月一上来就挑明是奔着调查他记忆来的,明确表达了知道他失忆的情况。
还知道要塞里对他进行过“读心”方面的检查。
不知道基督教,却做着信徒一般的动作;不晓得中式传统文化,却又有知道的人教导;明明是个死亡率极高的游戏,却为了一个玩家屈尊纡贵地来调查记忆内容。
不对,为什么要调查他的记忆?
“我很特别是吗?”
许为次的面庞被不断旋转的木框遮蔽,在某些罅隙中才能窥见大概。
明明是自恋的话语,却说得无比坦然。
陬月怔愣,随即低声笑了。
是的,许为次很特别。
天湖游泳馆不过是个e级副本,却一下子发现两个特别存在。除了他俩,组内目前还没有发现其他人能违背游戏对于实力的限制。
只是一个档次的提升而已。
不,那可是一个档次的提升。a级与b级、b级与c级、c级与d级,每级之间的差距不是量的区别,那是质的差异。
陬月手指绕着头发,也不否认,“任谁都会好奇吧。”
“为什么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