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内的灯光煞白,致使空间上下割裂感极强,阴影像是沉淀,全部淤积在下层。
围栏隔开的许为次垂头不语,瘦弱的体格和落肩的头发让他越发女相。
“还以为你同意委托是想开了,这咬死牙关不打算说是在干什么?”
潘幼柏语气与以前一般无二,一身笔挺的西装,局外人似的履行着职责。
“劝你还是说说得好,我知道你抱着什么心态。”
许为次缓慢地抬头,在视线即将触及潘幼柏前又低了下去。
“你知道吗,疑罪从无,所以在担心自首坦白会给你减刑前,你最好担心一下案情不清会让你的愿景落空。”
许为次指尖一颤。
说话时,潘幼柏的笔尖在纸上画出一条力透纸背的斜线,收尾前笔锋颤抖,线条乱成了一团麻。
“你大可放心,律师没那么大的权能,不能在法庭上巧舌如簧便为犯人洗去罪孽、从轻判处,金牌律师也不例外。”
围栏投下的阴影一格一格印在纸上,潘幼柏便细细沿边描着,像小时候把课本上包口的文字涂黑似的,“一分罪一分罚,我们实际的作用只是让一分的罚不要变成两分,也不要变成半分。”
“我坚持程序正义,只是对我而言,那是走向结果正义‘最宽’的道路。若是不能保证公平,让无辜者含冤,让恶极者脱罪,那是权利的倾斜,也是我们的无能和失职。”
潘幼柏欺身,白色的光带落到脸庞上,眼中晦暗不明,“该你死的你说不说都得死,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增加别人的工作量。”
话至此,许为次也终于开了口。
他能从潘幼柏眼里看到浓烈的恨意,一种被平静裹挟住的暗潮汹涌。
那份平静让许为次首次感受到,有的人真的与众不同:不因感情影响判断;不因私事混乱公务;不因情绪阻断逻辑。
几日后的法庭上。
面对公诉人拿出的证据,潘幼柏一一质证,“关于证据三,死者伤口呈撕裂状,齿痕清晰,但尺寸过大,与人齿明显不吻合……”
潘以凝左侧肩颈有一处巨大的伤口,伤及颈动脉,失血过多是明确死因。
法医鉴定结果是撕咬伤,给出的凶器预设是类似于大型猫科动物的牙齿,例如狮子。
痕迹明晰,没有类似于凶器来回进入和用力不够的情况,也就是说咬合的力度很强,绝不是人类可以不借助外力达到的水平。
在凶器尚未找到的情况下不好判断杀人手法,单凭许为次本人的石膏模型一说难以成立。
“而证据四,七里巷的监控覆盖范围不够,仅有的监控记录中有拍到死者潘以凝的身影,但一次都没有拍到被告许为次,缺乏犯案经过,甚至无法拼凑出前因后果。”
调查过程中,警方在七里巷发现了一处租住房,由于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房屋破败,所以租金便宜,手续也是粗略带过,以至于查到这花了很多时间。
但是能够确定租住人是潘以凝和许为次二人。
房间内陈设简单,但一座足有两米高三米长的铁笼相当惹眼。
铁笼内全是刮痕,笼外还有血迹残留。
圈养野兽这个观点早在最初就被两方否定了,不现实。不论是野兽从哪来、抑或无一人发现,证实不可能的线索一大堆,证明有可能的线索除了一个巨大的伤口外,一无所有。
“证据五,死者潘某确有被家暴的痕迹,但是双胞胎姐妹除了死因之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过往也没有受到过损害,说明被告人许为次对双胞胎没有杀人动机、主观恶意,而且不能排除被告当时人身受限……”
“法官,”公诉人提出异议,“我们在笼外提取到的血液经过检测,确定是被告的血迹,而且在笼内提取到多枚死者的指纹。”
简言之,人身受限的应该是死者潘以凝,而非被告许为次。
最后,没有证据证明,也没有理由解释许为次不归家照顾双胞胎姐妹是因为有不得已的原因。
一审结束没上诉,死刑复核,宣判死刑的那刻,许为次松了一口气。
反观潘幼柏的神情,不像如释重负、大仇得报,也不像痛心疾首、为其无辜。
只是庭后摘掉了胸前别着的那枚律师徽章。
临走前回头看了许为次一眼,勾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少了年少的无忧无虑,多了很多……公式化的客套。
回到看守所的许为次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今晚便是最后一晚。
夜晚的看守所实际上并不寂寥,多人一屋导致呼吸、鼾声、磨牙此起彼伏。
还有一个人靠坐在门边,是负责晚间监视的。
蜷缩在床榻里,许为次的右眼皮不停跳着,一种玄之又玄的预感让他一直在等着什么。
以至于晃眼间,周围的景色突变,许为次都没有太大的情绪变换。
一个贴合许为次身形的人偶代替许为次出现在看守所的床上,悄无声息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而许为次本人却被拘在了一辆小轿车的后备箱,目光迎头撞上潘幼柏。
后备箱狭窄逼仄,许为次保持蜷缩的姿态不动,而潘幼柏手撑着车盖,见许为次既不惊讶、也不挣扎,轻轻笑了一下,盖上了后备箱。
没有限制许为次的四肢,也没有解释。
车子快速且平稳地开着,能听到浊浪荡荡,声音逐渐放大。
许为次知道目的地是哪。
后备箱再次被打开,潘幼柏一把拽住许为次的衣领,毫不留情地将其甩到地上。
江边水天昏黑一色,水也似墨、天也似墨。
“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杀的?”
许为次没想到对方如今还会再问他一遍,他也想有别的回答,但很可惜。
“是。”
“好,好,很好。”
潘幼柏一连说了好几个好,才从兜里取出匕首。
冤有头债有主,安乐死太过仁慈,潘幼柏觉得许为次不配,自己也不配。
潘幼柏忽然身子踉跄,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许为次神色一闪,径直起身,走到了莫名昏迷的潘幼柏身边,拿起了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
现在许为次站的地方,便是潘以凝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许为次抬手,将匕首架在了脖颈旁。
一般人由于恐惧,自杀无法做到下手果断,所以常有人好几次都没能破开血管。
但“许为次”手下毫无迟疑,不是借锋利割开,而是将刀刃深深压进肉里。
只消须臾,鲜血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沾湿了双手。
但手指只是微微调整姿势,减轻滑腻感,刀刃仍在一点一点、从左到右地移动。
那般缓慢地移动,痛感不下凌迟。
生理性泪水蜂拥而出,“许为次”跪倒,匕首“哐当”一声砸在江边突起的青石上。
脖颈上的伤口之大,从正面看几乎像是被割断。
口里大股地吐出血水,“许为次”脱力地躺倒在地。
没想到比起疼痛,无法遏制的冷意几乎吞噬掉“许为次”的意识。
在巨大的痛苦和附身者生机地快速流逝下,潘幼柏被强制踢出许为次的身体,回归本体。
倒在轿车旁边的潘幼柏猛地吸气醒来,跪在地上剧烈咳嗽。
而找回身体控制权的许为次下意识捂住流血的脖子,溢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呜咽,看向潘幼柏。
眼中的人影变成了模糊的色团,许为次慢慢松开手,任由鲜血喷涌。
潘幼柏好半晌才找回真实感,倚在车前盖,颤着手拿出烟,点上。
透过烟雾缭绕,一切都像梦一样。
从他自己觉醒了奇怪的能力后,潘以凝死亡的真相便在脑海里有了个雏形。
如今的潘幼柏,就算许为次在他面前化作野兽咬破他的喉管他都不会惊讶,但许为次毫无作为地等死还是让潘幼柏心情烦躁。
所见、所闻,无一不在告诉潘幼柏,眼前的人马上就不行了。
喘息声从急促变成平缓,慢慢微弱到不可察觉,最终归于寂静。
潘幼柏上前探了颈侧脉搏,又搭上许为次的手腕,最后慢慢倾身,将头靠在了许为次的胸膛上。
一片死寂。
潘幼柏不言不语,将许为次抱起,走向江面。
四月下旬,但江水还未回暖,寒意针刺一般扎进皮肉骨髓,潘幼柏哆嗦着,凭着一股执念继续走着。
潘以凝以前说过:单论倔劲儿,潘幼柏其实不下于她。
水流淅淅沥沥在耳边交响,脚下被冲得站立不稳,潘幼柏索性松了手也松了劲力。
渺小的身影顷刻被墨色吞噬。
画面外,木框中央变成了纯黑色,陬月讶然地看了看空中又看了看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的许为次。
还没说话,木框居然又开始闪出画面:
潘幼柏睁开眼睛,纯白的天花板和消毒水的味道都在告诉他自己身处何处。
病床旁,一个身着唐服的年轻男人吊儿郎当地倚在床头柜旁,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在折千纸鹤。
听见床上的响声,漂亮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将最后的工序完成后,男人才抬头。
纯黑的皮夹摊开摆在潘幼柏面前,“这是我的证件,很高兴认识你,潘幼柏。”
特殊人群监管所
沈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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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彧,”证件上的名字虽然是个偏门字,但潘幼柏还是认识的。
“哎,”尽管对方只是随嘴一念,沈彧还是乐呵呵地应了一声,“还以为你会先问什么叫特殊人群呢,我知道你可能有很多疑问,不过这需要慢慢给你解释,等回到……”
“你们在江边只找到了我吗?”
沈彧将千纸鹤的腰身整理得圆圆鼓鼓,放在了床头柜上一堆折纸作品的中间。
“是的。”
象征觉醒者的红点在地图上亮起时,就孤零零一个在江边地区闪着。
沈彧到时,潘幼柏便浑身湿透、气息微弱地趴在闽良江堤岸上。
“只有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