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当天,姐姐的家门口,潘幼柏敲门的手缓了又缓,腹部的绞痛实在难以忽视,嘴里泛着苦味,额角的汗不停往外渗。
为了不让潘以凝察觉到异样,潘幼柏拍了拍自己惨白的脸颊,终于有了点血色。
“扣扣。”
“来啦——”
大门很快被打开,姐姐探出脑袋,在看见潘幼柏时眉眼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见状,潘幼柏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连疼痛好像都减缓不少。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中午直接去酒店就可以了呀,”潘以凝伸手接过潘幼柏手里的袋子,“这是?”
“生日快乐,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看见熟悉的logo,就知道是哪家的东西,喜好被好好珍重潘以凝第一反应却是委屈,心头涌上很多言语,最后还是止住了倾诉的欲望,“前几个月麻烦你了,这个礼物我特别喜欢。”
“不要说这样的话,”潘幼柏沉声,他从小到大给潘以凝添的麻烦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哥……”往室内扫了一圈,“他不在家吗?”
心里有芥蒂,那个亲切的称呼倒是不想唤了。
“我中午去接他,他最近出差,不在家。”
眼神闪烁,声量放轻,这是说谎的反应,但潘幼柏没戳破,“姐姐,我中午有事,没办法陪你吃饭了,改天给你补上好吗?”
潘以凝手掌抚上潘幼柏的脸颊,那句“你其实也很不会说谎”终究被咽了下去,“要注意身体,不要那么累了。”
心脏一烫,潘幼柏握住姐姐的手腕,“我知道了,接下来一定改。”
走时,潘以凝始终没关门。
直到潘幼柏走进电梯,清亮的声音响起:“幼柏。”
潘幼柏回头。
文弱而清瘦的身形被光拉出长长的影子,潘以凝一般在光里,一半在暗处。
即使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潘幼柏也能从声音里听出“拨开乌云见明月”的如释重负与欢愉,“改天见!”
“嗯,改天见。”
电梯门刚关上,潘幼柏就贴着墙壁滑坐在地,手掌覆上腹部,企图减轻那股烧灼感。
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模糊的视线里,电梯门缝投进光亮,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先生,先生你没事吧?”
“打电话,快打120。”
“他又吐血了!!”
潘幼柏在昏迷前只觉得亏,他都决定一会儿去医院了,就不能检查完发现只是虚惊一场,然后给以为他不会去的姐姐一个惊喜么。
急救车上潘幼柏意识不清,但仍能听到医护人员询问家属联系方式。
由于个人习惯,潘幼柏的联系人备注只有名字,没有关系指向,置顶的还是合作伙伴,紧急联系人则是助理。
颤抖的手指摁在手机侧缘,电话便呼了出去。
等再次睁开眼睛时,潘幼柏人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看见身边没有潘以凝的身影反而松了口气。
幸好。
电梯离潘以凝家实在太近,真怕被姐姐直接撞见,这段时间潘以凝太累了,他不想在今天破坏姐姐的心情。
就算有急救车经过,应该也不会往他身上联想吧,等过几天身体养好了,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出事后第一个被联系到的是潘幼柏的助理,李助理虽然是应届毕业生,但处理事情非常老道,对上司心思揣摩得精准,没有通知潘以凝。
手术虽然需要家属签字,但紧急情况下也可以朋友代签,虽说有承担责任的风险,所以李助理事先也与潘幼柏达成过协议。
若是危及生命、大事要事,李助理自然也不会隐瞒。
站在床边,看着因禁食而显得越发憔悴的潘幼柏,李助理开口道:“潘律,我觉得您最近情况不太对。”
李助理为人方圆皆可,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也不会掖着。
潘幼柏把手头签好字的文件阖上,略有些疲惫地窝进李助理早已摆放舒适、堆叠在背后的几个枕头里,“怎么了?”
之前去潘幼柏办公室放文件时李助理有看见,应该是走得急,抽屉没有完全合上,也不是故意窥探上司隐私,纯纯是视力太好。
“我看见您抽屉里有舍曲林和奥氮平。”
奥氮平是一种精神阻断剂,盐酸舍曲林属于抗抑郁药,二者联合使用对明显焦虑、强迫症状有显著效果。
李助理大学主修药理,研究生才跨考法律,所以对药物用途还算了解,“您最近要不要休息一下?”
潘幼柏盯着文件封皮,近几日时常出现在眼前的七彩光束又开始跳出来找存在感,四四方方的文件扭成了波浪状。
突如其来的幻觉让潘幼柏没能及时回话,过了一阵才插科打诨:“这不已经在医院了,想不休息都难。”
十二指肠穿孔,他也确实没办法立马生龙活虎。
接下来几日,情况并没有好转,不是身体上,而是心理方面。
事发突然,潘幼柏没有随身携带抗抑郁药,因为某种奇怪的心理,潘幼柏也没有拜托李助理帮他从家里拿。
出院后,律所罕见地收到上班狂魔潘幼柏的请假单。
潘以凝生日后没有再给潘幼柏打过电话,只是时不时会发消息问他“还好吗”。
放到平时,潘幼柏应该很快就会发现异常,但那时潘幼柏心情异常,加上心虚,总觉得潘以凝知道了他的病情。
所以总是岔开话题或者敷衍过去。
休息了半个月后潘幼柏状态才逐步好转,本想去看看潘以凝,却又被积压的工作和一宗大案搞得连轴转。
等再听到潘以凝相关消息时,竟是死讯。
停尸间里,寒冷的空气几乎让潘幼柏喘不上气,仿佛躺在四四方方、逼仄格子里的是自己。
已经消退的症状又开始出现,潘幼柏仿佛能看见躺在案上的两个小小身躯化成一滩脓水。
深红色的液体无限蔓延开来,一双双血手拉住潘幼柏的裤管,身体开始下陷。
周围有人在说话,他是怎么回答的?
不知道。
停尸房网格上的编码姓名等文字从纸张上跳下来,手牵手绕着潘幼柏转圈,或清脆或浑厚的声音在唱童谣。
有人劝他节哀;有人说许为次和潘以凝已经失踪多日了,问他有没有什么线索;有人说双胞胎是被活活饿死的。
他是怎么回答的?
不记得。
停尸房外,潘幼柏四肢难以弯曲,像死后僵直,费劲地从兜里掏出手机。
潘以凝发来的信息不多,最后一条是七天前。
“幼柏,你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吧”“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还好吗”“晚上早点休息”“我其实觉得自己挺幸福的”“好像有点累”“我可能需要好好睡个觉”“希望你永远健康永远快乐”……
每一句话平铺在日常里显得那么不起眼,但连在一起,像告别、像遗言、像依恋、像不舍。
心脏掠过某种怪异又奇妙的感觉,难以言喻,仿佛烧红的铁器不断碾压,令胸腔内稀薄的空气沸腾,挤压着叫嚣着,即将炸开。
一场还未敲定的苦难,仅仅只是猜测都让人站立难安,潘幼柏从不怀疑,自己是万物刍狗中的一员,但还是想要求乞那一丝可能,莫要让那苦难接踵而至。
但当一个月后,再次站在停尸房的潘幼柏不再像第一次那般错愕,平静如一潭死水。
陪同人员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起头,只是敏锐地捕捉到潘幼柏在看到姐姐尸体时,眼里一瞬间闪过的神色。
像是经年噩梦成了真,又像诸事落定、万般平常。
深夜,大雨滂沱。
有人看见雨雾里站着个浑身冷硬的黑衣男人,没有打伞,几乎要融进夜色。
好心人举着伞上前,还没开口就被男人沉寂的目光逼停。
潘幼柏转了转手腕,袖口反射出的莫名银光下一刻就让持伞的女孩白了脸,努力维持表面的镇静,快步离开了。
他没想吓到那个女孩。
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应该死在哪里才不会给人添麻烦,才不会让自己的血弄脏房东的地板、环卫工人打扫干净的街道、别人的眼睛。
潘幼柏不是最近才开始吃抑郁药的,要比这早很多。
若说一家子还住在一起时,母亲仅仅称得上絮叨,但当韩雪蚕的身边只剩自己时,潘幼柏才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掌控与占有的欲望。
大到几点回家、和谁说过话,小到第几秒回应韩雪蚕的呼唤、在饭桌上多看了哪盘菜一眼。
潘幼柏一直在想,母亲是一直有病,还是因为他才患上了病,若是后者的话,是不是说明有问题的是他。
他才是带来灾祸与不幸的源泉?
潘幼柏抬头,往常总是亮着暖光的窗户始终浸没在一片黑暗里。
再也没有人会于泥潭里将他拽出了。
潘以凝的死亡,让潘幼柏真正意义上的失去了所有亲人。
握刀的手冷得毫无知觉,不知是被这四月早春的绵雨卷去了温度,还是顺刀刃流下的热血凉了他的内里。
只是迟钝的念头闪过:真是场好雨,会冲刷干净他留下的污渍。
一夜静立,人快塑成了一尊石像,寒湿由内透到外。
都说死者魂魄会于头七返家,思及此,潘幼柏忽然有些惊慌和焦躁,他还没给姐姐准备一顿饭,然后还要回避。
对,睡不着也要躲进被窝,若是让魂魄看见家人,会令亡者记挂,便影响了投胎轮回。
他不能脏了这片地。
还未移动,蚂蚁噬肉般钻心的痒与麻就爬上了双腿,骨节咯吱作响、阵阵酸楚,潘幼柏差点跪下。
强撑精力,潘幼柏大步朝回家的路走去。
这般癫狂且自欺欺人的念头,竟是全然忘了那具泡胀溃烂的尸体如何也不像刚刚死亡的模样。
潘幼柏回到家,开始用冰箱里的食材做饭,做好也不吃,就那么整齐地摆在餐桌上。
然后回屋拉开床头的柜子,在一堆药瓶中翻找。
还是睡着保险,躲起来不够虔诚。
大把的安眠药倒在手上,潘幼柏停顿,又从指缝间漏走多余的,只剩合适的药量。
七天,潘幼柏醒了睡、睡了醒、醒了做饭,每日把旧的饭菜倒掉,再做一份新的摆在大理石桌上,自己也不吃。若是感觉身体承不住,便在厨房吃几片饼干,然后接着睡。
对潘幼柏而言,不过是当下结束和七天后结束的区别而已。
但是一个插曲打乱了潘幼柏的计划。
等潘幼柏踉跄着冲到派出所门口时,许为次正在被转交给门口的警察。
他垂着头,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崭新且舒适,虽然下巴上有青黑的胡茬,但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平和。
这番整洁与躺在停尸房那具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尸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是潘幼柏的样子过于骇人,值班的民警将其拦下,潘幼柏双手越过民警,妄图抓住什么,“是你吗,你告诉我是你吗?!”
“是我做的。”
许为次盯着潘幼柏,字字戳心、毅然决然。
全身的力量慢慢流走,潘幼柏缓下挣扎,难以置信地看着许为次被带走的背影,忽觉可笑。
他没说什么是你吗,因为他问不出来那几个字,或许潘幼柏还带着逃避抑或是些许期待,只是现在,什么想法都被击得支离破碎了。
晚上,潘幼柏窝在沙发里,手中拿着银色的餐刀比划。
他本来就偏瘦,这几日的食不果腹让他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潘幼柏忽然想起那个扔在他西装外套上的鸡蛋。
他当初理解但不认同,如今更加深刻地理解,却依旧不认同。
冤有头债有主,是了,债有主……
想得出神,手上的餐刀从指间滑落。
潘幼柏下意识伸手,在手指碰到之前,餐刀便已悬在了半空。
有什么东西自心口铺开,潘幼柏一勾手指,餐刀便乖顺地躺回掌心。
潘幼柏静坐了许久,去收拾了桌上的剩菜,又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洗了澡、刮了胡子,挑出明天要穿的衣服,熨烫平整后挂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