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无痕讨厌别人用这种腔调与他说话,尤其是桃夭夭。
他辛辛苦苦下来救人,没有得到一句感谢就算了,竟还要听她明里暗里指责一顿?
雁无痕心里莫名燃了一团火,这会子也懒得搭理她浪费时间,转头朝河底裂缝游去。
桃夭夭本就被河水折腾得够呛,现下雁无痕专注自己的事情,她正好借此机会调理一下。
静谧幽深的河水从结界四周划过,流淌的水声萦绕在耳畔,二人一路沉默着,不再多言。
到了裂缝最宽的地方,离封印阵法有些距离,雁无痕抬手,调动体内所剩不多的修为。
桃夭夭背对着他,一边轻抚胸口,一边观察着河底景象。
这忘川河倒比她想的要深邃辽阔许多,河底无沙硕无动植,有的只是数不清的巨石壁檐,拼接在河底,一望无际。
他们眼前的河底裂缝与其说是河床崩裂,不如说是两块拼接的巨石移位,露出巨石掩盖下的无尽深渊。
桃夭夭将目光投向深处,那黝黑陡峭又深不见底的缝隙中透露出一股阴暗、森冷的气息,可偏偏好似有魔力般紧紧吸引她的注意。
桃夭夭下意识向背后的雁无痕靠近一步,却在这移动瞬间,那深洞里忽地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该怎么来形容那双眼睛的模样?
诡谲、阴鸷,充满敌意。
肃寒森凉倏忽侵占桃夭夭的身躯。
即便她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提醒身后的雁无痕:“城主大人,裂缝里有东西。”
雁无痕本就在修复裂缝,所有注意力自然集中在裂缝之中,可他从未观察到什么。
但桃夭夭提醒了,他下意识问了句。
“你看到什么?”
“一双通红的眼睛。”
忘川河底除了河怨并没有其他活物存在,而封印阵法已被修复,按理来说,河怨不可能再出现,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双通红的眼睛?
雁无痕看了眼不远处才巩固完善的阵法,又看了眼脚底下不可窥探的深渊。
除非……
他从一开始就陷入幻境。
——深渊才是真正的阵法所在之地,而他辛苦修复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巨石裂缝。
仿佛要即刻印证他的猜想,河底所有景象猝然扭动旋转,陷入一片黑暗,待雁无痕再一睁眼,裂开大半的阵法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糟了!
当真是中了幻术!
那他是何时……
雁无痕恍惚想起,就在先前挣脱问灵的束缚时,他未曾施展术法凝出护体结界,直接呛入几口河水,许是那时中了计。
既然他如此,那桃夭夭……
雁无痕转过身,唤道:“桃夭夭。”
桃夭夭此时正小心谨慎地盯着脚下的阵法,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河怨借助忘川河水施了幻术,你或许也着了他的道。”
闻言,桃夭夭这才抬起脸,湿漉漉的头发垂在她的耳侧,滑落的河水滴在她冰肌玉骨的细长脖子上,沿着锁骨一路流向胸脯的未知领域。
她小鹿似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眼尾微微下垂着,略显无辜:“你是说,我方才看见的眼睛是幻境?”
这个雁无痕倒不敢确定。
他方才看到的幻象是阵法与裂缝,但桃夭夭眼里的幻象幻在哪里,他并不清楚。
“我给你施一道明目术,你再看看。”
雁无痕二指一并,从桃夭夭的眼睛上抹过。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他的气息,桃夭夭羽睫簌簌翕动着。
待雁无痕施完术,她又听见他开口。
“以防万一,我又在你体内施了一道屏息咒,施了屏息咒后你可以自由在水中呼吸,但切记,不能开口说话。”
又?
“你先前为我施过屏息咒?”
雁无痕:“嗯。”
她略加思量,恍然大悟道:“所以刚才,是我自己开口说话才破了屏息咒?”
雁无痕沉默地看着她,脸上就差写着“没错”二字。
桃夭夭轻一皱眉。
她从辛酉的木筏上坠落忘川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但她隐约感觉到,曾经有团很温暖的力量短暂地包裹过她的身躯,也曾有人环抱她的腰身,带她奋力游动。
可这一切,在刚才那个生死紧急关头全被她忽略遗忘了。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她只是睁眼就看见了雁无痕,并不知道他何时来的,也不知道他为何束手旁观看着。
兴许……
在她落水后的第一时间,他就跟着下来了。
这一段昏迷不醒的时间,都是他在保护她。刚才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导致他没能第一时间相救。
而且桃夭夭记得雁无痕说过,他体内有玄霜,忘川河里玄霜最重,以雁无痕的本事,不可能同她一样是被怨灵拖下水的。
能让他冒着加重体内玄霜风险也要坚持下水,只有两种可能——
他是特意来救她的,亦或者,他是来修补河底裂缝顺便救她的。
但不管是哪个,她好像都没有理由对他发脾气。
“或许你是真心实意救的我,我不该说话那么冲,对不起,城主大人。”
雁无痕根本没打算听她说抱歉,但现在听到了,心里憋的那股子火好像忽然遇了场绵绵细雨,轻飘飘地消散了。
他心情莫名变得好了起来。
“怎么?自己想明白了?”
“嗯……”
“不阴阳怪气了?”
“不阴阳……”桃夭夭有些心虚,声音越说越低,讲到后面,她忽然挺胸抬头,振振有词问道:“你既然知道是我误会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同我解释清楚?”
雁无痕微一怔愣,她刚才不还低声下气委屈可怜嘛,怎么又朝他发难了?
但,没关系,雁无痕现在心情很好。
“你觉得以你刚才劫后余生的反应,能听进去我说话么?”
桃夭夭慎重思考了一下:“如果你耐心点和我说,我应该能听见去吧。”
雁无痕笑了一下,眼梢微微上挑:“是么?”
他这么一问,桃夭夭又有些不确定了。
她抿唇哂笑,扯开了话题:“城主大人,我已经看不到那双眼睛了。”
提到正事,雁无痕敛了神色,肃声问道:“除了那双眼睛,你还观察到河底有什么变化吗?”
桃夭夭仔细看了一圈:“没有。”
“这么看来,河怨对你施加的幻术仅仅是那双眼睛。”
“唔……目前来看是的。”
可为什么偏偏要让桃夭夭注意到呢?
雁无痕暂时无法解除心中困惑,他望向比幻象中损坏更加严重的封印阵法,又估算了下体内的法力。
可以确定的是,目前仅凭他一人之力,无法独自修复阵法。
他需要佘乂的帮助。
可佘乂是否会来,什么时候来他并不知晓,在等待佘乂的期间,河怨是否会趁机出逃惹事,他也不知晓。
该怎么办才好?
雁无痕撑起下巴,兀自思索着。
桃夭夭低头看了一会结界外的河底,半天没听见雁无痕有动静,便偏过脸,好奇地看着他。
这种猎奇视线从他深邃的眉眼一路向下,扫过优越的鼻梁和秀挺的鼻尖,最后落在他微抿的淡粉唇瓣上。
她听人说过,薄唇的人薄情,城主大人生前定不是个情根深重的人。
雁无痕注意桃夭夭炽热的目光,侧目问道:“怎么了?”
桃夭夭看着他张张合合的双唇,暗骂自己一句老色批,随即反应过来,慌忙掩饰道:“我看城主大人好似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问题,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你的。”
雁无痕没做多疑,答道:“你脚下的这个阵法封印了忘川千年河怨,现在它被河怨震裂了,我需要修复它,但以我当前的修为,暂时办不到。”
桃夭夭挑着重点问他:“当前的修为?”
“只有全盛时期的三成。”
三成?
桃夭夭瞪圆了眼珠子:“那我们快去找援兵啊。”
雁无痕摇摇头:“援兵我已经派问灵去找了。”
“所以我们现在等援兵过来吗?”
“嗯。”
“你既然已经想好了对策,为何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雁无痕没有回答。
因为变数实在是太多了,稍有一个不慎,都会酿成大祸。
桃夭夭瘪了瘪嘴,不知想到什么,蓦地昂起巴掌大的脸蛋,兴奋道:“你是急需帮手吗?”
雁无痕看她一副等着被问的样子,笑道:“对,你有办法?”
她抬起左手,露出袖口下那条晶莹剔透的玉链,在雁无痕眼尾晃了晃。
“这个链子里有冥主留给我的神力,只要我能调动这缕神力,我们就能修复阵法吧?”
雁无痕眼眸一亮。
他现在等的帮手就是佘乂,但佘乂才受了天道凝罚,现在身体正需静养,叫他过来补阵,他有些于心不忍。
桃夭夭说的这个法子听起来冒险,但……可以一试。
雁无痕伸手,掌心感受着玉珠里的澎湃能量。
最后,他掀起眼帘,又惊又奇:“他留给你的神力比我预想的还要多。”
桃夭夭懵懂地看着玉珠里流动的金丝,道:“很多吗?”
“嗯。”
足以巩固封印阵法。
不过——
“这是冥主赐予你用来自保的,有了这缕神力,除非神界神明亲临,否则无人能伤你。你当真舍得?”
桃夭夭很是大气地挥挥手:“自保也是将来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封印河怨,思前顾后这么多做什么?”
雁无痕很是欣慰:“我教你使用。”
他手把手地教桃夭夭结印手势,又将召唤咒语告诉她,桃夭夭惋声叹息道:“我若是早一点学会,也不至于被河怨攻击得无能还手了。”
雁无痕垂眸,又道:“神力只可使用一次,方法我也已经告诉你。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清楚,是留着日后使用,还是封印河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