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一愣,轻笑道:“城主大人该不是以为我在后悔吧?”
“……”
“城主大人,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真的想太多?”
“……没有。”
没有人敢这么说他。
桃夭夭主动凑近雁无痕,微昂起头,脸上的笑容张扬恣意:“不要总将自己圈定在笼子里,城主大人,有些事情就适合头脑发热的时候做。”
雁无痕垂眸看着她,像是被她的话语一击即中,微一怔住,又像是被她的笑容感染,不由得跟着弯起唇角,无奈浅笑。
桃夭夭见他展露笑颜,想必是被她说服,便深吐一口浊气,快速翻动手指,施术结印。
“应我之令,守神之约,今以凝玉为介尊请幽冥鬼火,固,忘川封印。”
雁无痕紧随其后。
“百鬼途经,千怨妄行,天地道明,我以我身承判灵。召!”
两道色彩各异的焰火争鸣而出,化作一应龙一火凤,交相奔河底阵法而去。
阵法金纹赫然光芒大盛,阵上梵文跟随汹涌火光漂浮耸动,破裂的阵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聚在一起。
只要他们能顺利……
“不好!”雁无痕率先洞察异样,厉声呵道:“桃夭夭!”
突然被点名的桃夭夭陡然一激灵,目光却在看见阵法颤动的瞬间发了直。
“那双眼睛……”
话音将落,方才还只有巴掌宽的裂缝在顷刻间崩塌撕裂,一只细如柳枝的触手从裂缝中拔然而出,以苍穹闪电雷击的速度直冲他们而来。
雁无痕迅速捏诀,掠身躲避。
那只触手将将好与结界边缘擦肩而过,碰撞处便闪出电光火石。
桃夭夭一惊:“这便是河怨本体吗?”
雁无痕神色极其阴沉,肃声道:“只是它不值一提的部分罢了。”
阵法尚未完全破碎,河怨不可能完全逃脱出来,况且……
没人见过真正的河怨到底长什么模样。
雁无痕也是听佘乂提起,河怨来自于人界投河自尽的冤灵和横渡忘川的亡魂。
积累千年的怨气通通流向忘川河底,消散不去,河怨的力量会随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加强,形态也会随之改变。
雁无痕初次见到河怨时,继任酆都城主之位尚且不足一年。
那日他途径忘川,碰巧发现河底幻影正在挪动河底巨石的位置,试图影响忘川河势。
幸亏雁无痕早早察觉异常,第一时间告知了佘乂。
彼时的佘乂刚刚获得一副新躯壳,还是个梳着垂挂髻的小姑娘,听到雁无痕说话,温茶的手一滞,看着雁无痕的目光都带着怀疑:“它又惹事了?”
雁无痕蹙眉不明。
什么是它?
什么叫又?
佘乂随即起身,带着雁无痕去了忘川河底,指着那个足足有十人身长大小的阵法,同他说道:“这个是上古封印阵法,镇压了忘川河里的千年河怨。”
雁无痕这才知晓,原来忘川河底还有河怨这样不归属于任意一界的怪物。
他很是好奇:“既已布下上古阵法镇压,为何河怨还敢大摇大摆地出来晃荡?”
佘乂瞥了雁无痕一眼,说道:“上古阵法虽然强大,但也要根据河怨力量的增强而巩固维护。河怨本就以怨气为食,怨气无穷,它便无尽。”
“没有铲除它的法子吗?”
闻言,佘乂乐得笑开花:“我们小城主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这河怨别说你,连我都拿它没办法,你竟想着铲除它?它可比你想的复杂多咯……”
说完,佘乂踮起脚,抬手去够雁无痕的肩膀,指尖轻触瞬间,拍了拍,用不谙世事的脸说着老气横秋的话。
“小城主,你还是先辅助我固牢阵法吧。”
那次修补阵法于雁无痕而言修为损耗极大,不过好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河怨都异常安静,只是偶尔会释放些怨灵,骚扰路过的亡魂,他才得空恢复法力。
佘乂说河怨积攒的怨气深重,总要找个地方发泄,小打小闹而已,随它去吧。雁无痕除了叮嘱过往的守关和守侍留心注意,也别无他法。
只是没想到,这一回,河怨挑了个佘乂休养的时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沉淀了近五十年,河怨如今的实力无人能知,雁无痕看着不断冒出来的触手,目光逐渐变得迥然锐利。
“桃夭夭,”他轻声唤着身后与他背对而站的人,沉声道:“或许仅凭你我之力,无法封印河怨,但你别担心,我会拼尽全力,护送你离开。”
桃夭夭靠着雁无痕的后背,他的声音仿佛透过他的胸腔传到她的耳朵里,沉稳有力。
桃夭夭笑着,眼睛里反倒是渗透出一股诡谲的兴奋。
“若我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桃夭夭,你说要护送我离开,我点头便答应了。可是城主大人,我走了,你怎么办?你既不能单独修补阵法,也不能独自战胜河怨,那你是想送死吗?”
她挽起手边的袖子,露出一截皓腕,哈哈笑了两声。
“别说这些丧气话了,有冥主的力量加持,我留下总能帮你做些什么。就算不能,一起逃跑总不是问题吧。”
雁无痕低头,心里无奈苦笑。
这小倒霉鬼,还挺讲义气。
无数触手如雨后春笋般抽条而出,河底再度陷入浑浊,好似狂风暴雨将至前的苍穹,笼了一层灰蒙蒙的厚布。
他们的视野被压缩到了极致,无法辨别触手将要攻来的方向。
雁无痕双手合十,五指相互交叉,立起食指和中指,低声念了一句咒语,二人所处的结界瞬间光芒大涨,金纹飘浮。
结界本身的光华虽不能照亮整片水域,但好歹驱散了结界周围的浓雾。
桃夭夭放缓了呼吸,眼珠子咕噜咕噜盯着前方这一方区域。
她能感觉到,始终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凝视着他们,妄想寻出他们的破绽,可这片浓雾实在是过于浓郁,她分辨不出位置。
两方僵持许久,河怨迟迟没有动手,雁无痕也不急,静静等待着它的第一波攻势。
终于,在雁无痕朝阵法迈近一步时,河怨忍不住打破了僵局。
无数只触手宛如沙场上的千军万马,霎那间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包围过来,好似要将他们困在这天罗地网中。
没有可以躲避的方向,雁无痕原地停下,召出判灵狱火。
湛蓝火光映衬着他坚毅笃信的冷峻面容,带着不可抵挡的架势反扑触手而去。
这狱火好似地底绵延不绝的岩浆,裹挟着热浪,滚滚而动。
触手喜阴畏热,自然对狱火避之不及,雁无痕集中火势方向,趁机烧出一条血路。
那些触手很快反应过来,不顾狱火滚烫的温度,蜂拥而至。
两方经历一番激烈搏斗,无数烧焦断裂的触手坠落河底,余下的断肢残骸好似海底摇摆轻舞的水草,渗出猩红粘稠的汁血,溅落各处,污浊水域。
没有一根触手触碰结界,但也没有一根触手完全消亡。
新的触手从各个方位源源不断补充过来,雁无痕很想加大狱火攻势,可以他目前的能力,维持现状已是极限。
不能这样耗下去。
雁无痕正欲开口,恰逢此时,一股崭新的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外扩散,如同战神率兵攻城略地,顷刻间攻占四方。
哪有什么断肢残骸,铁骑踏过处片甲不留,所有触手都在兵不血刃的刀光剑影里消失殆尽。
雁无痕眸光颤了颤。
是桃夭夭使用了佘乂的神力。
如果是判灵狱火是克制,那么幽冥鬼火就是对一切邪物的绝对压制。
很显然,连桃夭夭自己都没预料到幽冥鬼火能达到这个效果。
她抓住雁无痕的衣袖,明朗又振奋地笑了起来:“这神力可真是宝贝啊……城主大人,趁现在河怨没有阻拦,我们抓紧时间修补阵法!”
雁无痕转过头,入目便是桃夭夭的盈盈笑脸。
她一个倒霉鬼,天生就比旁人少了一分运气,这些年肯定有不少曲折离奇的经历,可她为何还是这般豁然乐观的性子?
好像不管他强调多少次,她似乎从不在乎神力的珍贵,也不在乎千年河怨的强大,只知道他需要她的帮助,她便义无反顾地帮了。
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怎么会成为天道钦定的倒霉鬼?
他忽然很感兴趣。
“好,”雁无痕听见自己轻声说着,望着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其实有一种方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彻底阻隔河怨的攻势。”
桃夭夭仍是欢悦的,以至于现在看向雁无痕时,眼神里还透着明媚的亮光。
“什么方法?”
“冥界有三火,其中以红莲业火为尊,我可请红莲业火封堵河底缝隙,阻止河怨出来。”
桃夭夭即刻答道:“是么?那真的太好了!”
她话没说完,又听见雁无痕说了句——
“可我若召出红莲业火,修补阵法便只能交由你一人完成了。”
桃夭夭终是愣了愣。
“我?”
“嗯。”
“一人?”
“对。”
桃夭夭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她立即摆摆手,否认道:“我这半吊子功夫,仅凭我一人是不行的。城主大人,你还有别的法子吗?”
雁无痕垂眸,眼帘落下一片阴影。
“……没有。”
“那,那我们现在去请帮手还来得及吗?”
雁无痕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她。
来不及了。
当河怨和他们正面交手,知道他们二人能使出幽冥鬼火和判灵狱火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河怨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桃夭夭没想到封印阵法会比她预料的还要棘手,后知后觉起了恐惧畏缩之意。
“那我们怎么办?”
雁无痕淡淡笑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
“要么赌一把,用阵法将河怨封印,要么认输,你我离开此地。”
一旦他们离开这里,岌岌可危的阵法就会被河怨直接冲毁,届时忘川会发生什么,冥界会发生什么,桃夭夭闭上眼睛就能知道。
可若他们留在这里,当真能封印河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