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问道:“我一个人也可以修补阵法吗?”
雁无痕不想欺瞒她,诚实答道:“冥主留给你的神力足够多,但能否支撑你独立完成封印法阵,我不确定。”
桃夭夭稍加思索后猛地咬牙,认真问道:“如果我失败了,我们会怎么样?”
“失败了……”雁无痕想了想,淡声道:“也许我们会被河怨吃掉吧。”
吃、吃掉?!!
他说的太过随意,桃夭夭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不自觉张开了嘴角。
她抓上雁无痕的手臂,牢牢握紧。
“那你说,我们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雁无痕的视线从她紧握的手上飘然扫过,会心一笑,乐道:“骗你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护送你离开。”
他温声说着,清亮的瞳孔中倒映出桃夭夭的剪影。
第一次加固阵法失败,雁无痕便同她说过这句话,但那时的桃夭夭满脑子想的都是义字当头,岂言抛弃?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这一回,雁无痕说的更加郑重更加诚恳,让她莫名有些心慌。
“我答应修补阵法!”
情急之下,桃夭夭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心一横,一口应下。
她脑子飞速一转,又心直口快问道:“但假使我成功了,城主大人能免去我的三千功德吗?”
“……啊?”雁无痕哪能想到桃夭夭在此刻还惦记着她的刑罚,啼笑皆非答道:“倘若你当真能做到,我可以……”
他话没说完,深渊传出一声兽鸣似的嘶吼嚎叫,犹如百鬼夜行,鬼哭狼嚎,厚重又尖锐的哀嗥响彻整个忘川河底。
这回不仅仅是桃夭夭,雁无痕也看见那双冰冷嗜血般的猩红眼眸。
他没有心情再去插科打诨,连忙低头咬破指腹,五指飞快结印,阻拦河怨下一步行动。
“燃我身躯,祭我灵魄,今以酆都城主之名恭请十二金莲,赐,红莲业火。”
灿烂盛放的金莲赫然出现在裂缝上方,宛如凛冬积雪,密不透风地铺在大地上。
莲瓣上的十二盏神火似流星接连坠陨,纷纷朝裂缝砸去,刚才还倾巢出动的触手不得不避其锋芒,畏惧躲闪开。
业火砸在来不及避开的触手身上,好似熔岩入了油锅,瞬间剧烈地焚烧起来。溅落在巨石壁檐的火花径直爆裂,四下飞溅,炸出火星闪烁。
桃夭夭没等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回答,心中略有些失落,但她转念一想,城主大人刚刚隐约有答应她的意思,便也一鼓作气,回忆着结印手势,高声念诵。
“应我之令,守神之约,今以凝玉为介尊请幽冥鬼火,固,忘川封印。”
刹那间,鬼火漫天,席卷河底巨石,阵法金光漫漫,灿若昼阳。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修补阵法的机会。
桃夭夭知道这次封印的重要性,便也咬破手指,借精血之力助长鬼火之势。
阵法越来越清晰,阵上沉寂许久的梵文仿佛被这道鬼火力量惊醒,纷纷跳跃起来,向裂缝奔去。
在梵文和鬼火的联合作用下,裂缝间隙逐渐缩小,然而间隙每合拢一寸,河怨爆发的力量就强上一分。
等桃夭夭注意到深渊触手时,触手已经从最初的细若柳枝变得壮似石柱,有的甚至能直面业火的攻势,两相焦灼。
而比起越战越勇的触手,业火好似到了瓶颈期,不但没有随之加强,反倒是显出疲态,连连逼退。
雁无痕从未感受到这般深重的压迫,好似千钧在背,万石在胸,压榨着他的五脏六腑,逼得他无法喘息。
术法透支。
他召不出多余的一丝修为了。
河怨察觉到他已力竭,如同入了魔发疯一般凝聚怨气,浓烈到近乎实体化的怨气扭头倾注在发起攻击的触手里。
得了怨气支持的触手形态倏忽暴涨,像是嗅到猎物沸腾血脉下的甜腥,异常疯狂地躁动起来。
这些触手扭成盾牌,以绝对的防御姿态步步逼向裂缝表面的阵法,在它们面前,业火的灼烧炙烤好似完全不起作用。
业火之上便是鬼火。
桃夭夭自然感受到触手暴动,她咬紧牙关,近乎是银牙咬碎。
“城主大人,”桃夭夭从牙齿缝隙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憋出话来,“你……还好吗?”
雁无痕沉默着,结印的手颤栗得厉害。
红莲业火乃是神界供奉的神火,但凡他修为未损,也不至于只有如此威力。可偏偏他为佘乂强行召唤过一次,伤势未愈的情况下又遭玄霜侵蚀,修为骤减。
现在的雁无痕能苦苦支撑已是不易,又岂来好字一说?
但他不能说泄气的话。
半个字都不行。
桃夭夭能借佘乂神力单独修补阵法已经超出他的预期,若他此时展现分毫颓势,对于桃夭夭而言,无疑是加倍增添她的压力。
于是,在桃夭夭看不见的地方,雁无痕啐出一口血沫,咬牙强撑道:“我……会拦住河怨,你专心……修补阵法。”
他甚至还抽出精力,笑了一下。
“靠你了……小倒霉鬼……”
触手愈加狂躁,桃夭夭不傻,能听得出雁无痕话里的安抚味道,可她除了调动幽冥鬼火巩固阵法,什么也做不了。
太慢了。
太慢了……
实在是太慢了!
“献我血魄,焚我灵识,唤,鬼火神力!”
桃夭夭划破手腕,滚滚鲜血从她的腕下肌理中流出,夺目的红好似旭日东升里的血色朝阳,破开遮挡的云雾,照耀旷野大地。
鬼火染血,光焰豁然绽开,滚滚热浪渗透阵法,甚至有焚烧河怨触手的架势。
雁无痕得以喘气,反手结出咒印,将鬼火汹涌磅礴之力融入业火。
红莲业火与幽冥鬼火并非同源而生,但在桃夭夭血脉的辅助下,二者竟能巧妙的融合在一起。
雁无痕高声呐喊:“就趁现在!”
桃夭夭忍着身上利刃剜肤之痛,双手奋力向前一推,鬼火仿佛猛兽出山,咆哮着飞奔而去。
就在雁无痕以为封印河怨在望时,耳边忽地传来啪啪啪破裂的清脆声。
他没有回头,余光却看见所有蕴藏了佘乂神力的玉珠刹那间颗颗破碎。
残缺的碎块从桃夭夭的腕间坠落。
此时,河底缝隙仅剩一指之宽。
桃夭夭迅速捡起掉落在结界底部的碎片,颤抖着手,捧在血液浸染的掌心里,几乎崩溃。
“怎么办?城主大人,阵法怎么办?!”
玉珠已碎,没有神力,他们如何能修复阵法?
不止是桃夭夭,雁无痕也没想到,桃夭夭的血不是助长神力,而是加速神力消磨殆尽。
那样迅猛的幽冥鬼火不过是神力消失前馈赠的回光返照。
雁无痕下意识说道:“我送你离开!”
桃夭夭一愣。
离开?
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真要一个人送死吗?
桃夭夭有很多想问的,迫于情势紧急,她只问了一句:“我留在这里,对你来说是种负担吗?”
“……对。”
桃夭夭垂眸,也不管雁无痕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即刻答道:“好。若我能顺利出去,我一定帮你找到冥主。”
所以请你务必坚持。
坚持到冥主亲临,带你离开。
雁无痕点头,刚想撑出另一个护体结界,那一指宽的缝隙里忽然抽出一条尖若寒剑的触手,带着肃杀敌意猛扑而来。
桃夭夭正欲开口提醒,眼前忽然闪过一抹血色猩红,待她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口中一片腥甜,气胸潮闷。
竟是那触手贯穿她的腹腔,逼得她喷出一大口血沫,又潇洒地抽离而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雁无痕指节一顿,他看着眼前血流不止的桃夭夭,张嘴无声。
桃夭夭却猛然抓住雁无痕的手,嘶哑着喉头说道:“别管我……趁它分心,巩固阵法……”
血水从她的腹部不断渗出,好似冬日腊月里的红梅,惊艳凄红得惨烈。
雁无痕不再多言,转头看向阵法边缘的一指距离。
那弯曲扭折的裂缝好似台上戏子嘴角的笑脸,咧嘴讥诮着他的轻敌和无能。
雁无痕狠狠攥紧五指,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他从未动过让桃夭夭受伤的念头,只是因为桃夭夭使用的鬼火令河怨感受到了威胁,所以河怨会趁他分神,毫不留情地伤了她。
河怨……
千年河怨……
便是千年河怨又能如何,还能在他堂堂酆都城主眼前掀了这忘川河不成?!
雁无痕掐指捏诀,宽袖飞舞间,双眸变得煞白一片。
忘川河涌,巨石崩裂,明明是没有剩下一丝术法的人,却在此刻召出了撼天动地的力量。
一指宽的裂缝不过是在弹指一挥间彻底封合聚拢,雁无痕仍不满足,追着那根侥幸出逃的触手一顿胡乱轰击。
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只想找个出气筒肆意宣泄,亢奋到诡谲。
桃夭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发觉雁无痕身上的气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城主……大人……”她哑声唤着。
雁无痕恍若未闻。
触手在他毫无章法的攻势下断裂,彻底没了动静,可他仿佛上了个发条的器械,报复般发狠攻击河底巨石。
碎裂的巨石纷纷滚落,桃夭夭担心巨石会触碰阵法,再度放出河怨,便按压着腹部,强行忍受剜骨般的剧痛,缓慢移动到结界边缘。
结界外,有一截了无生息的触手。
桃夭夭用染血的手拾起,在掌心用力握了握。
很锋利,应该能直接刺破肌肤。
她踉踉跄跄地挪步到雁无痕身后,看着他高大却略显消瘦的背影,目光微一停歇。
“城主大人。”
桃夭夭冷静又平稳地喊着。
雁无痕置若罔闻。
她深吸了一口气,哇得吐出一大口血,再度开口。
“雁无痕……”
桃夭夭的声音因过于疼痛而不住细细发颤,终于,眼前这个人听见了她的呼唤。
雁无痕转过头来。
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不知何时被染得血迹斑驳,滑稽又残酷。
桃夭夭直视他白若胜雪的眼眸,举起手,将手里的尖刃狠狠扎进他的肩头。
触手没入,桃夭夭像是耗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彻底瘫坐在地上,急速喘息。
雁无痕仿佛被这一刺定格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半晌后,他落下双帘,垂眸看了眼肩上无足轻重的伤,毫不犹豫地将触手拔出,捏紧在手心。
桃夭夭看见他兴奋褪去后重新恢复清明的干净眼睛。
雁无痕蹲下身子,微弓起腰,视线寻找着桃夭夭的双眸,确定桃夭夭仍睁眼盯着他后,轻轻笑了一下。
“谢谢你,”雁无痕说得很缓很慢,好似时间凝滞停固,格外悠长,“桃夭夭。”
桃夭夭同样咧嘴笑了一下。
“我们成功了,城主大人。”